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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刺精选章节

精选章节

江南梅雨季,28岁的女老师总在浓雾清晨的废弃花房哭泣。

16岁的我每周三逃课去那里刻木头,成了她唯一的听众。

她说丈夫的拳头比流言更疼,说想变成紫藤花随风散去。

我偷偷用半年时间把断掉的紫竹伞骨修好,在伞柄刻满藤花。

那天教务主任突然闯进来抓逃课,她一把将我护在身后:“这是我弟弟。”

后来她丈夫来学校闹事,玻璃窗上溅满她的血。

暴雨中我追着救护车狂奔,怀里还揣着那把未送出的伞。

伞尖刺进掌心时,我终于明白——

有些爱像雾中紫藤,永远开不进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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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南的梅雨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渗入骨髓。

天光未启,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已经填满了每一条小巷,每一扇窗棂,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重量。

废弃的玻璃花房蜷缩在校园最偏僻的角落,像个被遗忘的透明幽灵。每片玻璃都蒙着厚厚的尘垢和水汽凝结的泪痕,模糊地映着外面这个灰白、沉默的世界。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周三的清晨,又一次撬开了花房那扇锈死的小铁门。寒气混合着陈年泥土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钻进鼻腔。

指尖还残留着昨晚刻刀留下的木屑,冰凉坚硬。我习惯性地摸向角落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那里藏着我小小的木头世界。

可这一次,角落的寂静被另一种声音划破了。

不是老鼠窸窣,也不是雨滴敲打玻璃。

是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我僵在原地,心脏猛地缩紧。目光穿透昏暗,终于捕捉到花房深处,那个蜷缩在几株早已枯死、只剩狰狞藤蔓的紫藤花架下的身影。

是苏老师。教高二语文的苏晚。

她穿着一条素色的棉布长裙,在阴冷的雾气里显得单薄如纸。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开了几缕,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整个人缩成一团,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双手死死捂着脸,泪水却倔强地从指缝间汹涌而出,砸在落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哭声像受伤小兽的哀鸣,细碎而绝望,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回荡,撞在冰冷的玻璃上,又弹回我耳朵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共鸣。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苏老师。

讲台上的她,声音总是清泉一样,能轻易抚平少年人的躁动。而现在,她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击碎了。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后退,想把自己重新藏进阴影里。鞋底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嚓”一声。

呜咽声戛然而止。

苏老师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像受惊的鹿。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盛满了惊惶和一种无处遁形的羞耻。

她看清是我,惊惶瞬间凝固,随即又被更深的狼狈淹没。她胡乱地用手背擦着脸,试图抹去泪痕,动作仓促而徒劳。

“陈默?”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你怎么在这里?”她飞快地环顾四周,像是在确认这不堪的脆弱是否被更多人看见,身体不自觉地又往后缩了缩,几乎要嵌进那枯死的藤蔓里。

“……我来刻点东西。”我指了指丢在角落的工具袋,声音干涩,不知该把目光投向哪里。花房里的空气似乎更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些枯藤扭曲的枝干,在昏昧的光线下投下狰狞的影子,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看着我,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疲惫地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很快被无边的寂静吞噬。

浓雾在花房外翻滚,无声无息。我和她之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整个梅雨季无法消散的阴霾。

她不再看我,只是失神地望着头顶那片早已失去生命的紫藤枯枝,眼神空洞得吓人。

我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默默地走到我的角落,拿起刻刀和那块未完成的木头。冰凉的刻刀握在手里,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定。

刀锋划过木头的纹理,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竟成了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从那以后,每周三清晨的浓雾里,那座被遗忘的玻璃花房,就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依然准时撬开那扇小铁门,她依然蜷缩在枯死的紫藤架下。

有时她只是沉默地坐着,目光空茫地穿透蒙尘的玻璃,望向外面混沌一片的世界。

有时,那些压抑太久的痛苦,会像决堤的洪水,在低低的啜泣中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

她的声音总是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早已被什么碾碎了力气。

“……他们都说,是我勾引了那个家长。”有一次,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声音飘忽得像雾,

“就因为一次放学后,他堵在办公室门口,硬塞给我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我扔回去了,真的扔回去了……可被人看见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裙角,布料被揉搓得皱成一团,“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我收了钱,还跟他……”她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堵着哽咽,身体又开始微微发抖。

“学校找我谈话了……轻描淡写地说,让我注意影响。呵……影响……”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谁在乎真相呢?他们只爱看漂亮的东西摔碎的样子。”

我停下了手里的刻刀,木头粗糙的纹理硌着掌心。花房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白茫茫一片,隔绝了所有方向。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安慰?太苍白了。

愤怒?太无力了。

我只能沉默地听着,听着那些冰冷的流言如何一点点啃噬着她的灵魂。

更多的时候,她提起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声音里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昨晚……又摔东西了。”她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手腕处似乎有一小块不易察觉的青紫,被她下意识地用衣袖往下拉了拉。

“茶杯,烟灰缸……砸在墙上,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他说我给他丢尽了脸……说我是个……贱货。”这个词从她苍白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残忍的麻木。

“有时候……真想变成这架子上的紫藤花。”她抬起头,望着那些枯槁扭曲的枝干,眼神迷离,“哪怕枯死了也好。风一吹,就散了……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不留下。”

我的心像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发紧。刻刀在木头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失控的刻痕。

我想告诉她,枯死的藤蔓底下,也许还有根,还在挣扎着想要活。

可看着她眼中那近乎虚无的灰烬,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沉重得无法呼吸。

花房里的空气带着腐朽的甜腥气,每一次呼吸都粘腻不堪。枯藤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

她把自己蜷缩在网的中心,而我,只能坐在网的边缘,用沉默的刻刀声,徒劳地回应着这无边无际的绝望。

那把伞,就那样突兀地闯入了我的视线。

又是一个浓雾弥漫的周三。苏老师比我先到,她背对着我,蹲在枯藤架旁,纤细的肩膀微微耸动。

我走近时,才看清她脚边散落着几截断裂的竹骨。

她手里紧紧攥着半把伞——那伞面是褪了色的素雅紫藤花图案,伞柄是温润的紫竹,但中间几根主骨齐刷刷地断了,像被什么巨力硬生生拗折。

她正徒劳地试图把一根断掉的伞骨接回去,指尖用力到泛白,微微颤抖着。

可那裂口狰狞,稍微一碰,就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呻吟,根本无法弥合。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砸在她苍白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断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浓重的鼻音,“都断了……接不回去了……”那语气里的绝望,远超过一把伞的损毁。

仿佛断掉的,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根可以抓住的浮木。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伞骨的断口,那样干脆利落,绝非自然损坏。一个冰冷而暴戾的画面瞬间攫住了我的思绪。喉咙发紧,我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说什么,却又死死咬住了下唇。

她察觉到了我的靠近,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下眼睛,试图把那把残破的伞藏到身后,动作仓促又狼狈。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破碎的笑意:“没什么……旧伞,不小心摔坏了。”

那笑容像脆弱的玻璃,一碰就碎。

我沉默地站着,目光却无法从那断裂的紫竹上移开。那温润的紫色,和她裙子的颜色那么像,却又伤痕累累。

那天离开花房,她落寞的背影和那把残破的紫藤伞,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

一个念头,带着少年人近乎固执的冲动,疯狂地滋生出来——我要把它修好。

——

2

接下来的日子,废弃花房角落里的“沙沙”声变了调。不再是随心所欲的雕刻,而是带着明确目的的专注。

我翻遍了旧货市场,淘来废弃的油纸伞,拆下那些还算坚韧的竹骨,仔细比对尺寸和弧度。紫竹难寻,普通的竹子颜色质地都相去甚远。

我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指尖被坚硬的竹片和刻刀划开了无数细小的口子,渗出的血珠染红了淡黄的竹篾。

最难的是伞柄。那根断裂的紫竹伞柄,断裂处参差不齐。

我用最细的砂纸一遍遍打磨,让断口平滑贴合,再用极细的铜丝小心地缠绕固定。铜丝勒进手指的皮肉里,留下深红的印痕。汗水滴在竹骨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

剩下的时间,我全部用来做一件事——刻花。

在修复好的伞柄上,在那温润的紫竹表面,用最细的刻刀,一点一点,刻下紫藤花的图案。花瓣层叠舒展,花蕊纤毫毕现,藤蔓柔韧缠绕。

每一刀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刻刀划过竹面的触感,坚硬又带着一丝温润的阻力,木屑细密地扬起,带着淡淡的竹香。

我想象着苏老师撑起这把伞的样子,想象着那些刻痕是否能稍微抚平她手腕上的青紫,是否能驱散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这隐秘的愿望支撑着我,在无数个昏暗的清晨和夜晚,一遍遍重复着枯燥而精细的动作。

伞柄上的紫藤花,渐渐从生涩变得流畅,从寥寥几朵蔓延成一片小小的、繁复的花海。每一片花瓣,都浸透了指尖的血和汗,藏着一个少年无法言说的笨拙心意。

半年时光,就在这无声的刻刀下悄然溜走。

梅雨似乎永无止境,浓雾依旧在每个周三的清晨准时降临。那把残破的紫藤伞,在我的手中一点点蜕变,断裂的筋骨被重新接续,伤痕被细密的花纹覆盖。

当最后一刀完成,我轻轻拂去伞柄上细密的木屑,指尖抚过那些凹凸有致的紫藤花刻痕。它静静躺在我的掌心,温润,坚韧,仿佛从未被折断过。

终于完成了。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胸腔里涌动着一股滚烫的、近乎灼烧的期待。

下一个周三。只要等到下一个浓雾弥漫的周三清晨,我就能把它交到苏老师手上。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潮湿阴冷的雨季里,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在最接近希望的地方,骤然翻脸。

周三清晨,雾气浓得如同凝固的牛乳。我怀里揣着那把用旧布仔细包好的伞,指尖因为激动和期待而微微发烫。

花房的小铁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苏老师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情绪。

我推开门,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苏老师正站在枯藤架旁,背对着门口。听见声响,她迅速转过身,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

她今天似乎想说什么重要的事,嘴唇微启,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就在这时——

“哐当!”

花房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一脚踹开!锈蚀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惨叫,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震得顶棚簌簌落下灰尘。

一个矮胖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座移动的小山。

是教务处的王主任。

他穿着笔挺但被雾气打湿的西装,腆着肚子,油光光的脸上那双细小的眼睛锐利如鹰隼,瞬间就锁定了角落里的我,以及我手中那个未来得及完全藏好的布包。

“陈默!”王主任的声音又尖又厉,像铁片刮过玻璃,瞬间撕裂了花房内仅存的宁静。

他大步流星地跨进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响亮的“噔噔”声,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和苏老师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审视、厌恶和一种抓到把柄的得意。

“果然是你!连续逃课,每周三早上不见人影!有人说你总往这破地方钻,我还当是胡说八道!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他肥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唾沫星子伴随着厉声质问喷溅出来。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血液仿佛凝固了。

我下意识地把那个装着伞的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块浮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完了。这个词像冰锥一样刺进脑海。

处分?叫家长?流言蜚语会不会像毒蛇一样缠上苏老师?王主任那审视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着我。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猛地挡在了我的前面。

是苏老师。

她原本单薄的身体此刻挺得笔直,像一株骤然绷紧的竹子。她张开双臂,把我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直面着气势汹汹的王主任。

她的肩膀似乎在微微发抖,但声音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斩钉截铁的强硬。

“王主任!”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误会了!他不是逃课!”

王主任显然没料到她会站出来,愣了一下,随即那双小眼睛眯得更紧,语气更加刻薄:“误会?苏老师,你护着他?你知不知道……”

“他是我弟弟!”苏老师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决绝。

这句话像惊雷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花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灰尘都停止了飘落。

王主任张着嘴,愕然地看着她,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苏老师胸膛剧烈起伏着,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焰。

她死死盯着王主任,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道:“陈默,他是我亲弟弟!从老家过来看看我!我让他在这里等我下课,有什么问题吗?”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我站在她身后,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她瘦削的背影此刻在我眼前无限放大,仿佛一道骤然升起的、脆弱却无比坚韧的壁垒,替我挡开了所有射来的毒箭。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腔酸涩得厉害。怀里的伞柄硌着胸口,坚硬而温暖。

王主任被这突如其来的“姐弟关系”噎住了,脸上的肥肉抽搐了几下,狐疑的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来回逡巡,似乎想找出破绽。

苏老师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

终于,王主任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神依旧阴鸷:“哼,弟弟?苏老师,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藏污纳垢的窝点!就算是亲弟弟,也不该带到这种地方!影响极其恶劣!”他顿了顿,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我,“陈默,这次算你走运!再有下次,绝不轻饶!还有你,苏老师,注意你的身份和影响!”

他又狠狠瞪了我们一眼,才骂骂咧咧地转身,肥胖的身影挤出门去,脚步声沉重地消失在浓雾里。

花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刚才那股支撑着她的强硬仿佛瞬间被抽空,苏老师猛地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枯藤架才勉强站稳。

她剧烈地喘息着,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起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双刚刚还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有歉意,有后怕,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对不起,”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劫后的沙哑,“只能……这样说了。”她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快回去吧,要上课了。”

她推了我一把,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催促。我抱着怀里的布包,脚步沉重地挪向门口。

走到门口时,我忍不住回头。

她还站在原地,背对着我,单薄的肩膀在昏暗中微微耸动。枯死的紫藤枝丫在她头顶投下扭曲交错的阴影,像一张巨大的、无声的网,将她紧紧笼罩。

那背影,孤寂得如同荒野中最后一棵被风吹弯的芦苇。

浓雾吞噬了我的视线,也吞噬了她。

那把裹在旧布里的伞,终究没能送出。

它沉甸甸地躺在我怀里,伞柄上那些精心刻下的紫藤花,似乎也在无声地叹息。

风暴并未因王主任的离去而平息,反而以一种更猛烈、更血腥的方式席卷而来。

几天后,一个同样潮湿阴郁的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刚刚响过,校园里还残留着学生涌向食堂的喧闹余韵。

我抱着几本书,刚走出教学楼侧门,一阵尖锐刺耳的咆哮声就撕裂了空气,像野兽濒死的嚎叫。

“苏晚!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你给我滚出来!”

那声音粗粝、狂怒,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是他!

教学楼入口处的玻璃门被猛地撞开,一个高大的男人像失控的火车头一样冲了出来。正是苏老师的丈夫,赵强。

我曾在家长会上远远见过他一次,那时他穿着体面,面带笑容。而此刻,他满脸狰狞的醉红,头发凌乱,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

他手里竟然挥舞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锈迹斑斑的短铁棍!

“臭婊子!敢给老子戴绿帽子!还敢在学校里护着你的小野种?!老子今天就让你身败名裂!”他嘶吼着,唾沫横飞,像疯牛一样在楼前的小空地上横冲直撞,手中的铁棍胡乱挥舞,吓得周围零星的学生尖叫着四散逃开。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随即又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苏老师!她还在里面!

念头刚起,那个熟悉的身影就从玻璃门后冲了出来。

苏老师显然是想阻止他,她脸色煞白,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试图抓住赵强挥舞铁棍的手臂。“赵强!你疯了吗!这里是学校!快住手!”她的声音因恐惧和绝望而变调。

“滚开!”赵强像甩开一块破布般,猛地一抡胳膊!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苏老师的肩膀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狠狠掼了出去!

“砰——哗啦!!!”

她的身体重重地撞在教学楼侧面一扇巨大的玻璃窗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我清晰地看到苏老师脸上瞬间褪尽所有血色,那双总是盛着温和或忧伤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巨大的惊愕和痛楚。

紧接着,是令人头皮炸裂的玻璃碎裂声!无数锋利的、闪着寒光的碎片,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

猩红的血,刺目得令人眩晕的血,像无数条疯狂扭动的红色小蛇,瞬间从她撞上玻璃的身体各处迸射出来!溅满了她素色的衣裙,溅满了旁边干净的墙壁,更多的,则喷溅在那扇破碎的玻璃窗上——粘稠的、温热的血珠顺着布满蛛网般裂痕的玻璃,蜿蜒地、缓慢地流淌下来,构成一幅狰狞而绝望的抽象画。

世界在我眼前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一片铺天盖地的、刺目的猩红。苏老师像一只被钉在血泊中的蝴蝶,软软地顺着布满玻璃碴的墙壁滑倒在地,再无声息。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潮湿的泥土气息,钻进鼻腔,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啊——!”直到周围爆发出此起彼伏、惊恐到极致的尖叫,我才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回过神。

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像鬼哭一样撕扯着凝固的空气。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冲上去,手忙脚乱地将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抬上担架。

担架被抬上救护车后门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从我身体深处爆发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追上她!追上她!不能让她一个人走!

我像离弦的箭,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辆闪烁着冰冷蓝灯的救护车狂奔而去!脚下湿滑的地砖几次让我趔趄,但我不管不顾,摔倒就立刻爬起来,继续发足狂奔。

怀里的书早已不知丢在了哪里,只有那个用旧布包裹着的、坚硬的东西,被我死死地、本能地护在胸前。

冰冷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就变得滂沱。豆大的雨滴狠狠砸在脸上、身上,模糊了视线,冰冷刺骨。

救护车的尾灯在雨幕中拉出两条朦胧而刺眼的红线,像两道流血的伤口。引擎的轰鸣声在雨中显得格外沉闷而遥远。

“等等!等等啊——!”我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嘶吼,声音却被狂暴的雨声瞬间吞没,连自己都听不清。

距离在拉远。冰冷的绝望像这铺天盖地的雨水,瞬间将我淹没。

脚下猛地一滑!

“砰!”

我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尖锐的剧痛从膝盖和手掌传来,火辣辣的一片。怀里的布包也摔了出去,滚落在积水中。

顾不上疼痛,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就在手撑地的那一刻——

“噗嗤!”

一股钻心的锐痛猛地从掌心炸开!低头看去,那旧布包裹被摔得散开,露出了里面那把我耗尽心血修复好的紫藤伞。

伞尖那截为了加固而特意磨得尖锐的紫竹头,此刻正深深地、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撑地的右手掌心!

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掌心,也染红了那温润的紫竹伞柄。

猩红的血珠,沿着伞柄上那些我曾一刀一刀、满怀隐秘期待刻下的紫藤花纹路,蜿蜒地、缓慢地流淌下来,如同窗外那凝固的、绝望的血痕。

雨,冰冷狂暴,无情地冲刷着大地,也冲刷着我手上淋漓的血迹。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彻底消失在雨幕深处,只留下空洞的回响。

剧痛从掌心蔓延到心脏,尖锐而冰冷。我趴在地上,雨水混合着血水在身下积成一滩小小的、污浊的红。指尖触碰着伞柄上那被血染红的、冰冷的紫藤刻痕。

那一刻,所有懵懂的冲动,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所有藏在刻刀下的笨拙心意,所有以为能遮风挡雨的妄想……都在掌心这锥心刺骨的剧痛和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中,骤然清晰,也骤然破碎。

我终于懂了。

有些爱,注定只能像那雾中枯死的紫藤。

它或许也曾拼命缠绕,也曾渴望阳光,但它的根,早已腐烂在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它的花,永远无法真正盛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只能枯萎在浓雾里,无声无息。

雨,下得更大了。

更新时间:2025-07-06 17:2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