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自判我死刑后我死在了第五年精选章节
冷雨。
不是那种倾盆的暴雨,而是深秋黏腻的、带着灰烬气味的雨丝,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脏抹布,没完没了地擦拭着这块小小的墓园。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带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腥气,沉沉地压在人胸口。
陆沉舟就站在这片湿冷里,脚下踩着的廉价工地胶鞋沾满了泥浆,深一块浅一块,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刚从工地下工,灰蒙蒙的工装外套肩头洇开深色的水渍,被雨水和汗浸透,紧贴着皮肤,透骨的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被生活反复磋磨后留下的粗糙痕迹和挥之不去的倦怠,刻在眉心那道深刻的竖纹里。五年了。曾经那个站在云端、连衣角都带着昂贵冷香的陆家继承人,如今只剩下一个被风霜侵蚀得轮廓模糊的影子,沉默地嵌在这片死寂的灰白墓碑间。
眼前这座墓碑是最简陋的那种,小小的,灰白的石料粗糙得硌眼。雨水顺着碑面淌下,蜿蜒的水痕模糊了上面那张小小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林晚,对着他安静地笑着。那笑容温婉,带着点旧时光特有的柔光,像蒙了尘的珍珠。陆沉舟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笑容上,仿佛要用视线在上面灼出两个洞来。胃里一阵翻搅,是空荡荡的绞痛,混杂着某种更深沉、更尖锐的东西,钝刀子割肉似的来回拉扯。
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嘲弄的执拗。他迟钝地掏出来,屏幕被雨水打湿,有些模糊,但那条推送通知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视网膜:
“【XX银行】您尾号****的账户于五年前今日收到他行转入人民币5,000,000.00元,备注:分手费。详情请……”
“分手费”三个字,猩红刺目。
五百万。一个冰冷的数字。一把他曾亲手锻造、淬了剧毒的匕首。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湿冷的傍晚,他将这把匕首,当着他整个圈子的面,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林晚的心脏,然后,又辗转五年,最终捅进了他自己这副早已千疮百孔的躯壳里。
记忆的闸门被这冰冷的数字猛地撞开,汹涌的潮水带着五年前咖啡馆里那廉价却温暖的咖啡香,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五年前。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街角那间叫“拾光”的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懒洋洋地洒进来,在木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里浮动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甜腻的蛋糕气息,还有阳光晒暖了的慵懒。
陆沉舟坐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他今天穿得很普通,一件洗得微微发白的深蓝色连帽卫衣,套在里面的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头发也没刻意打理,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额前。他刻意收敛了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属于顶级财阀继承人的疏离气场,把自己塞进一个“刚入职场的普通程序员”的壳子里。指节分明的手指在面前一台半旧的笔记本电脑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代码。
这是他观察林晚的第三周。她在这家咖啡馆做兼职服务生。此刻,她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拿铁,朝靠窗的一桌客人走去。阳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白色的棉布围裙系在腰间,勾勒出柔韧的腰线。她的动作有些笨拙的认真,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客人,又怕洒了咖啡。
变故发生得毫无预兆。
一个背着巨大双肩包、行色匆匆的男人猛地从过道另一头撞了过来,肩膀狠狠撞在林晚端着托盘的手臂上。
“啊!”短促的惊呼。
托盘倾斜,上面一杯满满的、滚烫的拿铁,像被赋予了生命般,挣脱了束缚,在空中划出一道褐色的弧线,精准地、泼泼洒洒地朝着角落里的陆沉舟飞去。
滚烫的液体大部分泼在了陆沉舟面前的笔记本电脑键盘上,发出“滋啦”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屏幕瞬间黑了下去。还有一部分,溅在了他深蓝色的卫衣袖口和胸前,洇开一大片深色的、冒着热气的污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林晚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睛因为惊恐瞪得溜圆,像受惊的小鹿。她手忙脚乱地放下托盘,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对、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她慌乱地抓起桌上的纸巾盒,几乎是扑到陆沉舟身边,用力地、毫无章法地去擦他胸前和键盘上的咖啡渍。她的手指冰凉,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一下下蹭在他的皮肤上。
“电脑……电脑好像坏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看着那台冒着青烟、彻底黑屏的机器,“我赔…我赔给您!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她的头深深低下去,肩膀微微塌着,像一株被暴风雨打折了茎秆的小草,卑微到了尘土里。
陆沉舟低头看着这个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道歉的女孩。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光洁的皮肤上。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因为紧张而急促起伏的胸口,还有那双清澈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惊恐和自责。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像羽毛一样,轻轻搔过他冰封已久的心湖。不是厌恶,不是被冒犯的恼怒,而是一种近乎荒谬的……新奇?甚至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他抬起手,不是推开她,而是轻轻按住了她还在用力擦拭、几乎要把他卫衣擦破的手腕。
林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惊恐地抬头看他。
“没关系。”陆沉舟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出奇,甚至带上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意外的温和。他看着她瞬间呆滞的表情,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一件衣服,一台旧电脑而已。”
他顿了顿,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盛满了难以置信和劫后余生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真要赔的话……不如,请我喝杯咖啡?”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空掉的杯子,“这次,小心点就好。”
那一刻,林晚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像灰烬里骤然爆开的一小簇火星。那光芒,纯粹而脆弱,毫无保留地映照在陆沉舟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留下了一道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涟漪。
回忆的碎片在冰冷的雨水中折射出刺目的光,又被无情地撕裂。
陆沉舟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抵御心脏深处翻涌上来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酸楚和荒谬。他那时扮演得多好?一个温和、宽容、甚至有点笨拙的“程序员”。他成功地用那杯被泼掉的咖啡,敲开了林晚紧紧封闭、小心翼翼的世界。
那之后的日子,像一场精心编织的、散发着虚幻甜香的梦。
他带她去海边。不是陆家私有的、铺着细白沙滩、停靠着豪华游艇的那种海岸,而是城市边缘,一个有些杂乱但充满烟火气的渔港码头。咸腥的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带着渔船柴油的味道和海藻的湿气,吹乱了林晚额前的碎发。
码头边,简陋的塑料棚子下支着几张油腻腻的小桌子。陆沉舟熟练地点了一大盘刚撬开壳的生牡蛎,灰白色的壳还沾着海泥,里面的蚝肉在阳光下微微颤动,泛着水光。
林晚有些局促地坐在他对面,看着那堆滑腻的生鲜,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带着点小动物般的警惕和犹豫。
“试试?”陆沉舟拿起一个,挤上几滴柠檬汁,递到她面前,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宠溺的笑意。他此刻的眼神和姿态,都完美地契合着那个“普通却有点生活情趣的男友”人设。
林晚迟疑着,小心翼翼地接过。冰凉的蚝壳碰到她的指尖,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看看陆沉舟鼓励的眼神,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闭上眼,凑上去,小小地吸了一口。
“唔……”她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像咬了一口没熟的柿子,又涩又腥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她强忍着没吐出来,硬是咽了下去,睁开眼时,眼眶都微微泛红了。
陆沉舟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他伸手,用指腹极其自然地蹭掉她嘴角沾上的一点汁水。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珍视。
“傻。”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笑意,融在海风里。“第一次都这样。慢慢品,海水的咸鲜后面,有股甜味,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像金属在阳光底下晒久了的那种味道,暖暖的。”
林晚被他指尖的温度烫了一下,脸上飞起两抹红晕,小声嘟囔:“金属味?我只觉得……好腥。”
“那是你没吃到好的。”陆沉舟又递给她一个,这次亲手帮她挤好柠檬汁,动作熟稔。“再试试这个,保证不一样。”
她看着他专注的动作,看着他被海风吹乱的头发,看着他眼底映着粼粼波光的笑意,心里某个角落,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信任和依赖,就这样一点一滴,在咸腥的海风和生蚝滑腻的口感中,悄然滋生,缠绕上她的心脏。
他带她去她租住的老旧小区楼下那家飘着浓郁油烟气的小面馆。油腻的塑料桌布,摇摇晃晃的凳子,空气里弥漫着大骨汤和辣椒油的混合气味。陆沉舟毫不在意地坐在她对面,脱下那件伪装用的旧夹克,随意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T恤。
“老板,两碗牛肉面,一碗加辣,一碗不要香菜。”他扬声点单,熟稔得仿佛常客。
林晚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她记得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时,虽然极力掩饰,但眉宇间那丝细微的不适应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看什么?”陆沉舟挑眉,故意逗她,“没见过帅哥吃路边摊?”
林晚脸一红,低头搅动着桌上粗糙的竹筷:“没…就是觉得,你好像…挺习惯的?”
“跟你在一起,哪里都习惯。”他随口接道,语气自然得像呼吸。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微澜。她没看见,他垂眸时,眼底飞快掠过的一丝复杂。习惯?不,只是他扮演得太投入。投入到他偶尔也会恍惚,忘记自己是陆沉舟,忘记那个高高在上、冰冷森严的陆家。
面端上来了,热气腾腾。陆沉舟把自己那碗飘着红油的推到她面前,把她那碗清汤的换过来:“尝尝这个,他们家的辣子很香。”
林晚看着那碗红彤彤的面,有些犹豫。她不太能吃辣。
“怕了?”他激她。
“谁怕了!”她鼓起勇气,挑起一筷子裹着红油的细面,吸溜进嘴里。下一秒,辛辣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呛得她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捂着嘴剧烈地咳嗽。
陆沉舟立刻递上水杯,看着她狼狈又可爱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动作自然而然。
“笨死了。”他的笑声里带着暖意,“慢点吃。”
林晚咳得满脸通红,眼泪汪汪地瞪他,却在他带着笑意的注视下,那点羞恼又奇异地化开了,心里只剩下一种被纵容的、酸酸甜甜的暖意。她看着他被辣油染红的嘴角,看着他因为大笑而显得格外生动的眉眼,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包裹了她。在这个嘈杂、油腻、平凡的小面馆里,在这个穿着旧衣、为她拍背顺气的男人身边,她第一次觉得,飘泊的心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他会在她深夜打工下班时,“顺路”出现在咖啡馆后巷昏暗的路灯下。影子被昏黄的光拉得很长,倚在墙边,手里拎着一袋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
“喏,暖暖手。”他把纸袋塞进她冰凉的手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
深秋的夜风已经很凉,栗子粗糙温暖的纸袋驱散了指尖的寒意。林晚抱着袋子,栗子的甜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她仰头看着他路灯下显得有些朦胧的侧脸轮廓,心里胀满了沉甸甸的欢喜,像塞满了刚刚炒熟的栗子,又暖又甜。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然后像受惊的小鸟一样低下头,耳根通红。
陆沉舟明显愣了一下。脸颊上那一点温软的触感,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涩和馨香,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精心维持平静的心湖,漾开的涟漪比他预想的要持久得多。他垂眸看着眼前毛茸茸的发顶,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温柔。
“走了,送你回去。”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有些低哑。
老旧居民楼的楼梯间,声控灯时明时灭。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到了她租住的房门口,林晚掏出钥匙,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到了。”她转过身,声音很轻。
“嗯。”陆沉舟站在比她低一级的台阶上,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一种无声的张力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林晚的心跳得很快,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干净皂角的气息,不再是初次见面时那种若有若无的冷冽木质香。这种属于“普通人”的气息,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她鼓起勇气,微微仰起脸,目光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似乎有她看不懂的暗流在涌动,让她既紧张又隐隐期待。
陆沉舟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落在她因为紧张而抿起的、泛着水光的唇瓣上。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拂过她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近乎磨人的珍视。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所过之处却仿佛点燃了细小的火苗。
林晚的呼吸屏住了,脸颊滚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头。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他动作却顿住了。那深邃眼底翻涌的暗流仿佛瞬间被一层无形的冰覆盖,变得幽深难测。他克制地收回了手,只是轻轻捏了一下她微凉的指尖。
“进去吧,外面冷。”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一瞬间涌动的暗流只是她的错觉。
林晚心里划过一丝微小的失落,但很快被巨大的暖意覆盖。她点点头,打开门,闪身进去。在门即将关上的瞬间,她忍不住又探出头,小声说:“你…路上小心。”
“嗯。”他应了一声,看着她关上门,楼道里声控灯随之熄灭,将他整个人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里。黑暗中,陆沉舟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冰封般的漠然。他刚才差一点……差一点就真的沉溺进去了。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转身下楼,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沉重而清晰。
那些刻意营造的“普通”甜蜜,那些廉价却温暖的糖炒栗子,那些狭窄楼道里几乎失控的悸动……此刻回忆起来,每一个细节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陆沉舟的心脏上,泛起迟来五年的、深入骨髓的剧痛。
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墓园特有泥土腥气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湿透的工装贴在身上,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头万分之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高跟鞋敲击石板路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悲伤,狠狠砸碎了墓园的死寂。
陆沉舟僵硬地转过头。
一个穿着黑色风衣、身形高挑却带着明显憔悴的女人正大步走来。是苏晴,林晚生前唯一、也是最要好的闺蜜。她的眼圈红肿,显然刚哭过不久,看向陆沉舟的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陆沉舟!”苏晴的声音尖利而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你居然还有脸来这里?你他妈怎么不直接死在外面!”
她走到近前,根本不给陆沉舟任何反应的机会,猛地将怀里抱着的一个半旧的、四角磨损严重的硬壳纸箱,狠狠掼在陆沉舟脚前湿冷的泥地上!
“砰!”
纸箱摔在泥水里,溅起肮脏的水花,几滴泥点溅到了陆沉舟的裤腿上。
“看看!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苏晴指着地上的箱子,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扭曲变调,“看看晚晚这些年是怎么过的!看看她到死都藏着什么!看看你这畜生造的孽!”
陆沉舟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慢而沉重地,落在那只浸在泥水里的纸箱上。纸箱没有封口,里面散乱地露出一些物品的边角——几本旧书,一个边缘掉漆的马克杯,还有一个……暗红色、巴掌大小、皮质已经磨损得看不清纹路的笔记本。
他的心,毫无预兆地、疯狂地跳动起来,带着一种灭顶的恐慌预感。
他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颈,他也浑然不觉。沾满泥浆的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伸向那个暗红色的笔记本。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被雨水浸湿的皮质封面时,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连灵魂都为之冻结。
那暗红色封皮的笔记本,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寒铁,冰冷、沉重,带着死亡的气息,死死地攥在陆沉舟泥泞的手里。雨水顺着他的手指流下,在粗糙的笔记本封面上晕开深色的水痕。他僵立在冰冷的雨幕中,身体里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紧握着笔记本的那只手,又像是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彻骨的冰寒和灭顶的恐慌。
苏晴充满恨意的哭骂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她到死都在护着你!怕你难堪!怕你那个吃人的陆家找她麻烦!陆沉舟,你的心呢?被狗吃了吗?!你看看她写的!你看看啊!”
陆沉舟什么也听不清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这个小小的、仿佛有千钧之重的本子。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用力眨掉睫毛上的水珠,指腹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近乎痉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那浸透了雨水而变得格外沉重的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字迹,清秀而熟悉,带着林晚特有的温婉笔锋。只是那墨色,在潮湿的纸张上有些晕染开,像无声的泪痕。
“11月15日,晴。今天去做了检查。医生说宝宝很健康,像颗小豆芽,在B超屏幕上一跳一跳的,特别有劲儿。护士姐姐笑着说:‘这么活泼,以后肯定像爸爸。’……沉舟,他(她)在踢我呢,你感觉到了吗?”
“宝宝”?
陆沉舟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用力挤压,痛得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点栽倒在泥水里。
孩子?他和林晚的孩子?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毫不知情?!
巨大的震惊和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像冰冷的海水倒灌进肺里。他几乎是粗暴地、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手指颤抖着飞快地往后翻。纸张被雨水浸湿,变得脆弱而粘连,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啦”声。
字迹在眼前飞速掠过,带着林晚温柔的、充满期冀的声音,此刻却像一把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球,刺穿他的心脏:
“12月3日,阴。最近总是没什么胃口,闻到油腻的味道就想吐。不过想到是为了宝宝,再难受也值得。沉舟好像很忙,电话也少了。没关系,等他忙完这阵子就好了……”
“12月20日,雨。今天去产检,医生说宝宝发育得很好,已经能听到胎心了,咚咚咚的,像小鼓槌在敲。我偷偷录下来了,想等沉舟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惊喜?
陆沉舟的牙齿死死咬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他猛地想起,就在十二月底,林晚确实给他打过几次电话,语气有些异样,似乎欲言又止。可他当时在做什么?
——他正被家族逼得焦头烂额,母亲冰冷的话语犹在耳边:“沉舟,玩够了就收手。那个女孩,配不上你一根手指头。陆家的继承人,婚姻只能是强强联合的筹码,容不得半点差错。处理干净,别留后患。” 他正被那个“出身高贵、门当户对”的世交之女周雅薇纠缠,心烦意乱。他对林晚的电话,只是敷衍地应着,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让她“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
原来……她不是胡思乱想!她是在小心翼翼地、满心欢喜地,想要和他分享他们共同孕育的新生命!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痛苦地弯下腰,手指死死抠着那脆弱的纸页,继续疯狂地往下翻找,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拼命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然后,一行日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眼底:
“1月8日,阴。沉舟,你的过敏好些了吗?上次视频看你脖子上还有红疹。我查了,进口的特效药很贵……不过没关系。我把你送我的那条‘星辰’项链当掉了。虽然很舍不得,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但是你的身体最重要。钱已经汇到你给我的那个账户了,记得去买药,别硬扛着。”
星辰项链!
陆沉舟的瞳孔骤然缩紧!他想起来了!那条细细的铂金链子,坠着一颗小小的碎钻,在灯光下会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是他伪装身份时,用“第一笔项目奖金”买给她的“廉价”礼物。他记得她收到时,眼睛亮得惊人,珍而重之地戴上,说那是她的“星辰”,会永远守护着她。
她当掉了它……在他享受着顶级医疗资源、吃着私人医生调配的昂贵药物时,她当掉了自己视若珍宝的“星辰”,只为给他买“特效药”?而他给她的那个账户,根本就是一个他随手丢给她的、几乎废弃不用的旧卡号!那笔钱,或许至今还躺在那个冰冷的账户里,无人问津!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从陆沉舟喉咙深处挤了出来。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雨水和胆汁的苦涩在口腔里蔓延。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荒谬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
为什么?林晚,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死死抓住那本日记,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抓住一把捅向自己的尖刀,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自己,不顾被雨水淋得透湿的纸张随时可能破碎,继续往下翻找。他必须知道!他必须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那个孩子呢?林晚呢?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终于,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页纸上。
日期:1月18日。
那正是五年前,他亲手将一切美好碾碎成尘的日子!那个被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刻进骨髓、也刻进林晚生命的黑色日子!
这一页的字迹,明显不同了。
不再有往日的清秀温婉,而是显得异常潦草、虚浮,一笔一划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仿佛书写的人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墨迹被晕染开大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1月18日。雨。好冷。骨头缝里都在疼。”
“他说:‘五百万,买断你这五年。林晚,拿着钱,滚出我的视线。’”
“他说:‘这种廉价的女人,也配进陆家的门?’”
“红酒……好凉……从头发流进脖子里……流进心里……所有人都看着我……像看一件圾……”
“周小姐的钻石项链真亮啊……刺得眼疼……”
“宝宝……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撑不住了……”
“世界……好黑……”
字迹在这里中断了,最后一笔拖得很长,无力地垂下去,像一根断掉的琴弦。
陆沉舟的视线死死钉在那句“宝宝……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撑不住了……”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濒死的野兽,死死盯向墓碑!
冰冷的石碑矗立在凄风冷雨中,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那上面除了林晚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还有一行小小的、不起眼的碑文刻字。
刚才他心绪混乱,竟没有留意!
他踉跄着扑到墓碑前,膝盖重重砸在湿冷的泥水里,溅起肮脏的水花。他伸出沾满泥泞和雨水、剧烈颤抖的手指,不顾一切地、用力地抹去碑文上那层冰冷的雨水和青苔!
指尖下的石刻文字,冰冷而清晰地硌入他的指腹,也像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他的眼球,扎进他早已破碎不堪的灵魂深处:
爱女林晚之墓
1997.03.21 — 2020.01.25
死因:妊娠六月,引产手术中大出血。
死亡时间:2020年1月25日,凌晨3点15分。
“轰——!!!”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紧随而至的炸雷,如同天穹崩裂的巨响,轰然砸在陆沉舟的头顶!那巨大的声响,却仿佛来自他身体内部,是他灵魂被彻底击碎、灰飞烟灭的哀鸣!
1月25日……凌晨3点15分……
距离那个被他亲手泼下红酒、刻下“廉价”烙印的1月18日,仅仅过去了……七天!
七天!
他记得那七天。在他冷酷地丢下支票,挽着周雅薇离开那家餐厅后,他刻意屏蔽了所有关于林晚的消息。他以为她会像那些试图攀附的女人一样,拿着钱,识趣地消失。他甚至……在第三天,还因为一个重要的跨国并购案飞去了欧洲!他当时坐在万米高空的私人飞机里,喝着昂贵的香槟,俯瞰着云层下的世界,脑子里盘算着如何巩固陆家的商业帝国……
而就在同一片天空下,在距离他千里之遥的城市医院里,在那个冰冷、惨白、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林晚,他孩子的母亲,正独自一人躺在手术台上,承受着身体被硬生生剥离的巨大痛苦,感受着那个曾被她温柔地称为“小豆芽”、曾在她腹中活泼踢蹬的小生命,一点点、冰冷地离她而去……最终,连她自己,也淹没在无边无际的、粘稠温热的血泊里……
“引产手术中大出血……”
这七个冰冷的字,每一个笔画都沾满了林晚的血,此刻化作最恶毒的诅咒,缠绕在陆沉舟的脖子上,越收越紧,将他拖向无底深渊。
“嗬……嗬嗬……”
陆沉舟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不成调的声音。他死死盯着那行死亡原因,眼球因为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而暴突出来,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逆流,疯狂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冻结!一股无法形容的、腥甜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咙!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猛烈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猩红刺目的血点,如同绝望盛开的彼岸花,星星点点地喷洒在冰冷的、灰白色的墓碑之上,喷洒在林晚那张带着温婉笑容的照片上,瞬间又被无情的雨水冲刷下来,混入泥泞,留下触目惊心的暗红痕迹。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到极致的惨嚎,终于撕裂了陆沉舟的喉咙,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悲鸣,裹挟着无尽的悔恨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冲破了层层雨幕,在这片埋葬了他所有爱恨与罪孽的墓园上空,疯狂地回荡!
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像一截被彻底蛀空、轰然倒塌的朽木,重重地向前扑倒!额头狠狠撞在林晚冰冷的墓碑基座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瞬间从额角的伤口涌出,混着雨水和泪水,蜿蜒而下。
身体在泥水中剧烈地抽搐、痉挛。那双曾签下过亿万合同、也曾冷酷泼下红酒的手,此刻死死抠着墓碑底座粗糙的石棱,指甲崩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只有冰冷的雨水和无法抑制的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
五百万……分手费……廉价的女人……
这些他曾亲手掷出的、冰冷而傲慢的标签,此刻化作无数把淬毒的匕首,从四面八方,从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呼啸着倒卷回来,带着林晚绝望的眼神、带着那个未曾谋面便已夭折的孩子微弱的胎心、带着她日记里字字泣血的控诉……狠狠扎进他身体的每一寸!万箭穿心,凌迟碎剐!
“晚晚……孩子……”破碎的音节从他沾满血沫的唇齿间溢出,混合着绝望的呜咽,“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
他不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
母亲的警告言犹在耳:“沉舟,处理干净,别留后患。” 周雅薇挽着他手臂时,那带着胜利者怜悯的轻笑:“沉舟哥,那种女人,拿钱打发掉就好啦,何必亲自来,多掉价。” 还有他自己……他那颗被傲慢和冷漠层层包裹的心!他明明有机会知道的!他明明……可以选择的!
他选择了什么?他选择了陆家的门楣!选择了所谓的“干净利落”!选择了用最残忍的方式,亲手将那个深爱他、怀着他骨肉的女人,连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推下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啊——!!!是我!是我杀了你们!是我——!!!”
陆沉舟猛地昂起头,布满血污和泪水的脸扭曲狰狞,对着铅灰色的、不断落下冰冷雨水的天空,发出最后的、撕心裂肺的咆哮!那咆哮声里是滔天的悔恨,是灭顶的绝望,是灵魂被彻底焚烧殆尽的痛苦灰烬!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他蜷缩在冰冷的墓碑前,蜷缩在泥泞和血泊里,像一只被遗弃的、濒死的兽。剧烈的痉挛渐渐平息,只剩下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意识在无边的痛苦和冰冷的侵蚀下,开始模糊、涣散。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布满血丝、视线已经模糊的眼睛,似乎捕捉到墓碑照片上,林晚那温婉的笑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他沾满泥泞和鲜血的手指,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死死抠着墓碑冰冷的基座,痉挛着,向上摸索,似乎想要触碰那张照片,又似乎只是无意识地挣扎。
指尖,在粗糙、湿冷的碑面上,触碰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其他刻痕的凹陷。
那凹陷的位置,就在林晚照片的下方边缘,非常隐蔽,像是有人用尖锐的东西,在坚硬的石头上,一笔一划,极其艰难地、刻下的一行小字。
字迹歪歪扭扭,深浅不一,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最后的执念和……深入骨髓的爱意:
“沉舟……我…还是…好爱你…”
最后那个“你”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很无力,最终消失在一片被风雨侵蚀得模糊的石痕里。
像一声戛然而止的叹息。
像一把温柔至极、却也致命至极的匕首,精准地、缓慢地、彻底地捅进了陆沉舟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最深处。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被这行温柔刻骨的遗言彻底击碎。
沾满污泥和鲜血的手指,无力地从那行小字上滑落,重重地垂落在冰冷的泥水中。
冰冷刺骨的秋雨,依旧不知疲倦地、无声地落下,冲刷着墓碑上的血痕,冲刷着泥泞中那张惨白扭曲的脸,冲刷着地上那本散开的、被血水和泥浆浸透的暗红色日记本。
冲刷着这片埋葬了所有爱恨、罪孽与迟来真相的寂静之地。
墓碑无言,只有风雨呜咽。
纸箱里,一个被小心包裹着的、小小的、边缘磨损的马克杯滚落出来,杯身上手绘的简陋图案——两颗依偎在一起的咖啡豆——在泥水中显得格外刺眼。
更新时间:2025-07-06 17:3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