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孙子的孙子精选章节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带着药水刺鼻的苦涩,死死裹住我。意识像是沉在深不见底的寒潭里,一点一点往上漂。最后那点不甘心,像烧红的针扎在心头——振华,我的振华啊,临了临了,连你最后一面也没见上……这口气,咽得真他娘的憋屈!
“滴嘟!滴嘟!滴嘟!”
一阵极其清脆又聒噪的鸟鸣声,毫无预兆地在耳边炸响,尖利得能穿透耳膜。我浑身猛地一哆嗦,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眼皮沉重得像挂了两扇铁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一条缝。
光。刺眼的光。
不是病房里那种惨白惨白的顶灯光,也不是透过窗帘缝隙的、带着点暖意的晨光。这光……这光是从眼前一片模糊晃动的彩色光影里透出来的,带着一种廉价塑料特有的、略显油腻的质感。我努力聚焦,眼珠子涩得发疼。那彩色光影渐渐清晰,竟是个……卡通猴子?咧着大嘴傻笑,正扭着屁股跳舞。猴子底下,几个鲜红的数字嚣张地跳动着:06:30。
猴子?数字?这他娘的是什么妖物?
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比死前那阵冰凉更瘆人。我下意识地想抬手揉眼睛,把这诡异的幻象驱散,胳膊却沉甸甸地抬不起来,像灌满了铅。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触感冰凉光滑。视线艰难地往下挪——一只异常短小、胖乎乎、白嫩得晃眼的小手,正搭在一个……方方正正、闪烁着猴子图案的彩色小方块上。
我的……手?
那猴子还在不知疲倦地扭着,发出单调的“滴嘟”声。我死死盯着那截藕节似的、属于幼儿的手臂,一股荒谬绝伦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这不是梦!这触感太真实,这荒谬也太具体!
“吵死了吵死了!小朗朗,是不是你又在玩手表啦?”
一个带着明显睡意、嘟嘟囔囔的少年声音从旁边传来,紧接着,是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我僵硬地、像个生了锈的木偶般,一寸寸扭过头。
一张放大的、属于十六七岁少年的脸悬在我头顶。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皮还耷拉着,嘴角却习惯性地咧开一个阳光又有点傻气的笑容。他穿着印着巨大篮球图案的睡衣,身上散发着洗衣液和少年人特有的、暖烘烘的气息。
他伸出手指,熟稔地在我面前那个彩色小方块上戳了一下。跳舞的猴子瞬间消失,世界终于清静了。
“好啦,小懒虫,”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手就熟练地揉乱了我额前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才六点半,再赖会儿床?哥哥给你热牛奶去?”
小朗朗?哥哥?
这两个称呼像两道惊雷,劈得我魂飞魄散。这少年……这眉眼轮廓,这傻乎乎的笑,分明……分明是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林建国年轻时的翻版!不,比建国还像建国,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个极其可怕、完全违背常理的猜想,带着冰渣子,猛地砸进我混乱的脑海。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冒烟,想吼,发出的却是一把细弱、奶声奶气、完全陌生的童音:“你……你……叫啥?”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噗嗤笑出声,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肉:“睡糊涂啦小笨蛋?我是小树哥哥呀!林小树!你亲哥!快,叫声哥听听!”他捏得更起劲了,仿佛我脸上那团软肉是什么绝世好玩的橡皮泥。
林小树……林小树……这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的记忆之锁。我那宝贝金孙振华,前几年电话里喜气洋洋地跟我报过,他得了第一个大胖小子,名字是他爷爷(也就是我)亲自起的,就叫……林小树!希望他像小树一样扎根泥土,茁壮成长……
我的孙子振华……他的儿子……叫林小树。
而现在,这个林小树,自称是我哥哥?
一股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眼前发黑,差点再次厥过去。我,林逸朗,活了八十年的老家伙,病床上咽气时还惦记着孙子振华……现在,成了振华的……儿子的儿子?成了我自己的……曾孙?!
“小树!林小树!” 一个低沉、带着明显压抑怒火的男声,穿透门板,像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房间,“几点了?还在闹!笑笑都起来练琴了!你那闹钟响八百遍了!赶紧给我滚出来!”
这声音……这声音……
像被高压电流击中,我浑身剧烈地一颤,猛地扭头望向紧闭的房门。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蹦出来!
是振华!是我的振华!这声音,纵然低沉了许多,带着成年男人的威严和疲惫,但骨子里那股熟悉的调子,那是我从小听到大的声音,是刻在灵魂里的声音!他就在门外!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激动瞬间冲垮了刚刚建立的荒谬认知。什么曾孙?什么身份?统统滚蛋!我的振华在外面!我要见他!现在!立刻!
一股蛮力不知从何而来,我猛地掀开身上印着卡通恐龙图案的小被子,像个炮弹一样从那张矮得离谱的儿童床上滚了下来。小小的身体“咚”地砸在地毯上,一点也不疼。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就朝门口扑去。
“哎哟喂!小朗朗!” 林小树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想捞我,“慢点!摔着!”
我哪里顾得上他。那扇白色的门板成了我此刻唯一的目标。我扑到门边,踮起脚尖,用尽吃奶的力气去够那个银光闪闪的门把手。太他娘的高了!这具身体矮得令人发指!我急得满头汗,像只焦躁的小猴子在原地蹦跶。
“咔哒。”
门从外面被拧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投下的阴影瞬间将我整个笼罩。
四十岁左右的林振华。
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和一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腕表。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纹路,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薄唇抿成一条不悦的直线。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即使隔着几步远,也沉沉地扑面而来。只是……只是那双眼睛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难以察觉的阴郁?像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他根本没低头看我,严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越过我的头顶,直直射向房内还坐在床沿、一脸懵的林小树。
“林小树!我说话是耳边风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碴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昨晚跟你说的清清楚楚,今天要送你去陈老师那边强化训练!现在几点了?还在这里磨蹭?你当我的话是放屁?还是觉得你老子我闲得很,有的是时间陪你耗?”
林小树的脸瞬间涨红了,刚才对着我的那股阳光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少年人被当众训斥的窘迫和不服气,梗着脖子小声嘟囔:“我……我这不是起来了嘛……闹钟才响……”
“才响?我耳朵没聋!响多久了?嗯?” 林振华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压迫感更重了,“‘起来了’?你管赖在床上发呆叫‘起来了’?林小树,我告诉你,就你这态度,别说拿名次,初赛一轮游都是抬举你!我花钱花时间花精力,不是让你去丢人现眼的!赶紧给我收拾好!五分钟!晚一秒你试试看!”
他越说越气,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手指几乎要戳到林小树的鼻尖上。那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怒火,烧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燥热起来。
我的振华……那个从小在我面前会撒娇、会耍赖,摔倒了会哭着喊爷爷抱的振华……现在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严厉到近乎刻薄、浑身冒着冷气的父亲?
一股混杂着心疼、失望和巨大的陌生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看着他对着林小树——那是我曾孙!是我血脉的延续!——如此疾言厉色,如此不留情面,那感觉就像有人拿着钝刀子在我心尖上反复地割!比死前那口气憋着还要难受百倍!
“吼啥吼!”
一声稚嫩却异常洪亮、带着浓浓本地口音和冲天怒气的童音,像颗小炮弹一样在我自己都没想到的情况下,从我喉咙里炸了出来!
房间里瞬间死寂。
林振华那根指着林小树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他脸上那副雷霆震怒的表情凝固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低下头。
那双带着血丝、盛满威严和怒火的眸子,终于落到了我身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愕然,像在看一个突然开口说话的洋娃娃。
林小树也彻底傻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子瞪得溜圆,活像见了鬼。
我胸脯剧烈起伏着,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愤怒微微发抖。顶着林振华那足以让公司下属腿软的目光,我毫不畏惧地仰着小脸,用尽全身力气,把积攒了八十年、此刻又被眼前景象点燃的怒火和委屈,用这把奶声奶气的嗓子,吼得字正腔圆:
“老子当年揍你爹林建国的时候,也没像你这么凶过!小树还是个孩子!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发出“噗噗”的闷响。
林振华脸上的肌肉,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东西——惊骇、困惑、茫然,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这张五岁孩童的脸上,找出某种恶作剧的痕迹,或者外星人附体的证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几声鸟鸣,证明世界还在运转。
“噗——”
一声突兀的、极力压抑却还是漏了风的嗤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林小树。他捂着嘴,肩膀剧烈地耸动,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他看看石化当场的亲爹,又看看气得小脸通红、叉腰站在地上的“弟弟”,那画面实在太具冲击力,太荒诞不经。
林振华猛地扭头,一个凌厉的眼刀扫向林小树。林小树像被掐住了脖子,笑声戛然而止,赶紧低下头,肩膀却还在可疑地抖动。
林振华的脸色更难看了,黑得像锅底。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极力平复翻江倒海的内心,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林逸朗,”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却比刚才的怒吼更让人心头发毛,“你刚才……说什么?”
那眼神,那语气,像是在审视一个危险的、不可控的未知生物。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完了,得意忘形了!被这具小身体影响了?还是见到振华太激动?怎么把心里话全吼出来了?现在怎么办?说梦话?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体了?我急中生智,小胖手猛地指向自己手腕上那个还在微微发亮的卡通手表,努力做出最天真无邪、最大惊小怪的表情,嗓门拔得更高:
“啊!这个!” 我使劲晃着手腕,“这…这上古法器好生厉害!竟能显化妖猴,口吐人言!方才定是那妖猴作祟,扰我清梦,害我说了胡话!爹爹息怒!爹爹息怒呀!” 我一边喊,一边还煞有介事地对着手表拜了拜,仿佛它真是什么不得了的精怪。
空气再次凝滞。
林振华:“……”
林小树:“……”
这下,连林小树都忘了笑,彻底石化了。他看看我,又看看他爹,嘴巴张得比刚才还大,眼神里充满了“我弟弟是不是摔坏脑子了”的惊恐。
林振华脸上的肌肉又抽搐了几下,那表情精彩纷呈,混杂着震惊、荒谬、啼笑皆非,还有一丝……深深的疲惫?他抬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仿佛想确认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没醒。
“……上古法器?妖猴?” 他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里直打鼓。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没什么温度的命令,飘散在走廊里:“小树,收拾好,赶紧下楼吃饭。林逸朗……你也快点。”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了。
我悄悄松了口气,后背一层冷汗。好险!蒙混过关?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的天……” 林小树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几步冲过来,蹲下身,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凑近了仔细打量我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和后怕,“小朗朗,你没事吧?刚才……你真是吓死我了!又是‘老子’,又是‘揍爷爷’,还‘上古法器’?你……你从哪个古装片里学的词儿啊?还是昨晚偷偷看鬼片吓着了?”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我的额头。
我拍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才看鬼片!都说了是那妖猴作怪!” 心里却暗自嘀咕:看鬼片?老子当年打仗的时候,见的死人比你小子吃的盐还多!
林小树被我逗乐了,忍不住又揉了揉我的头发:“行行行,妖猴妖猴!我的小祖宗,赶紧换衣服,哥带你去吃早饭,今天有香喷喷的虾饺哦!” 他站起身,把我往衣柜那边推,自己也开始手忙脚乱地找衣服。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那个矮矮的、贴满了各种卡通贴纸的衣柜前,拉开柜门。里面挂着的全是小背带裤、连体衣、印着各种幼稚图案的T恤……我的老脸一阵发烫。这都什么玩意儿!想当年老子也是……
“叮叮咚咚……”
一阵略显生涩、断断续续,却异常熟悉的钢琴旋律,像涓涓细流,从楼下某个房间流淌上来。
我的动作猛地僵住。
这旋律……
是德彪西的《月光》!
那一个个音符,磕磕绊绊,带着练习者稚嫩的青涩,却无比清晰地敲击在我的耳膜上,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时光的力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直冲眼眶。眼前花花绿绿的小衣服瞬间模糊了。
这首曲子……这首曲子……
是奶奶……是我那早逝的老伴儿,生前最爱的曲子啊!多少个夏夜,院子里蝉鸣聒噪,她坐在老藤椅上,摇着蒲扇,听着收音机里流淌出的《月光》,眼神温柔地望着星空,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说这曲子啊,像月光洒在心上,又安静又凉快……
后来她走了,这曲子就成了我心里的疤。再后来,振华大了,我偶尔会哼几句给他听,告诉他,这是奶奶最喜欢的……
一股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我光滑的小脸蛋滚落下来。我赶紧抬起小胖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咦?” 林小树刚套上一件运动T恤,回头看见我的动作,奇怪地问,“小朗朗,你怎么了?抹眼睛干嘛?迷眼了?” 他凑过来,想帮我看看。
“没……没事!” 我慌忙侧开脸,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奶腔掩饰,“这破曲子……弹得真难听!听得人……心里难受!”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哽咽。
林小树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笑:“嗨,你说笑笑练琴啊?是有点磕巴,不过她才学没多久嘛!走,哥带你下去,让她给你弹个欢快的!” 他不由分说,一把抱起我,像夹个小包袱似的把我夹在腋下,风风火火地就往楼下冲。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林小树!没大没小!” 我被他夹得难受,气得用小短腿踢他,可惜毫无杀伤力。
楼下餐厅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正好,照亮了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和那张长长的、能坐下至少八个人的胡桃木餐桌。林振华已经坐在主位,面前摊着一份财经报纸,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他听到动静,只是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皮,扫了我们一眼,目光在我红肿的眼睛上停顿了半秒,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继续看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餐桌另一头,靠近琴房的位置,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蓬蓬的公主裙,梳着两个整整齐齐的小辫子,面前放着一碗几乎没动过的牛奶麦片。她正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东西,小耳朵竖着,显然也在听琴房里的动静。这就是林笑笑,林振华的小女儿,我的曾孙女。
琴房的门开着一条缝,那断断续续的《月光》还在顽强地流淌着。
林小树把我放在一张明显加高的儿童餐椅上,动作粗鲁。我刚坐稳,还没来得及抗议,林振华低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头也没抬:
“笑笑,专心吃饭。琴可以晚点练。”
林笑笑吓得一哆嗦,赶紧放下勺子,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小脸绷得紧紧的,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她父亲,小声应道:“哦……”
琴房里的琴声也戛然而止,像是被无形的剪刀剪断。
我看着林笑笑那副小鹌鹑似的模样,又看看林振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心里那股无名火又蹭蹭往上冒。正要开口,保姆阿姨端着热气腾腾的蒸笼过来了。
“来咯,虾饺、烧麦,还有小朗朗最爱的奶黄包!”
食物的香气暂时转移了注意力。我拿起特制的儿童小筷子,笨拙地试图去夹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这该死的筷子!又短又滑溜!夹了半天,虾饺在笼屉里滚来滚去,就是不听话。我急得额头冒汗。
“噗,小笨蛋,筷子都不会用啦?” 林小树在旁边看得直乐,拿起公筷就想帮我夹。
“滚开!老子自己来!” 我气急败坏,脱口而出。
餐桌上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林振华翻报纸的手顿住了。
林笑笑惊愕地张着小嘴。
连端着豆浆过来的保姆阿姨都僵在了原地。
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又忘了!这张破嘴!
“咳!” 林振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合上报纸,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脸上,那眼神,仿佛要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透亮。他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听不出喜怒的语调开口:“林逸朗,你的语言习惯……最近,很特别。”
我缩了缩脖子,感觉后背凉飕飕的。赶紧低下头,假装跟那个顽固的虾饺较劲,嘴里含含糊糊:“电视……电视里学的……那个……那个光头强……”
“对对对!光头强!” 林小树立刻打圆场,干笑着,“他老说‘俺’、‘老子’啥的,小朗朗学得快!哈哈!” 他赶紧夹了一个虾饺,不由分说地塞进我面前的碟子里,“快吃快吃,凉了就腥了!”
我如蒙大赦,赶紧埋头苦吃,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一顿早饭吃得我味同嚼蜡,心惊胆战。林振华偶尔扫过来的眼神,都让我感觉像被剥光了研究。好不容易熬到他放下咖啡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准备起身去公司。
“爸,” 一直安静得像只小兔子的林笑笑,突然鼓起勇气,怯生生地开口,“那个……下周……下周爷爷的忌日……我们……我们还去老宅那边吗?”
爷爷的忌日?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口中的奶黄包瞬间失去了所有甜味。
林振华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他站在餐桌边,没有立刻回答。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勾勒出他挺拔却显得有些孤寂的轮廓。过了好几秒,他才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平淡无波:
“嗯。照旧。你和小树跟我去。逸朗……”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太小,就别去了。在家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大步流星地走向玄关。沉重的关门声传来,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餐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小的和收拾碗筷的保姆。
林笑笑低下头,小嘴微微撅着,显然对被安排在家有些失落。林小树则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去正好!老宅那边阴森森的,又远,坐车坐得屁股疼!哥带你打游戏去?”
我没理他。心里堵得慌。
忌日……我的忌日。他们要去给我上坟了。而我,林逸朗本人,却因为“太小”,被排除在外,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待在家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荒谬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再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老子”或者“他娘的”,引起林振华更深的怀疑。林小树倒是没心没肺,很快就忘了早餐时的插曲,依旧把我当个有趣的小玩具,动不动就揉乱我的头发,或者试图教我玩那些在他看来巨酷、在我看来巨傻的电子游戏。
终于到了那个周六。一大清早,林振华就带着穿戴整齐、表情肃穆的林小树和林笑笑出门了。家里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我和保姆阿姨。
老宅……我的老宅。还有后山……我长眠的地方。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我坐立不安,在客厅里像只困兽一样转悠。目光扫过客厅墙壁上悬挂的那些大幅的现代艺术装饰画,最终停留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落了些灰尘的相框上。
那是我家。真正的老家。一张泛黄的黑白全家福。
照片里,年轻的林逸朗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意气风发。旁边是他温婉美丽的妻子,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林建国。建国身边,站着一个虎头虎脑、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咧着嘴傻笑——那是童年的林振华。背景是那熟悉的、爬满常青藤的老宅门廊。
我的眼眶又有点发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框冰冷的玻璃表面。保姆阿姨在厨房忙碌,无人注意我。
时间一点点流逝,像蜗牛爬行。我窝在沙发里,抱着那个傻乎乎的恐龙抱枕,心早就飞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后山。
不知过了多久,玄关处终于传来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紧接着,是略显疲惫的脚步声。
他们回来了。
林振华走在最前面,脸色比出门时更加沉郁,眉宇间那层灰暗似乎更浓了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压抑的悲伤?林小树跟在他身后,也收起了平时的嬉皮笑脸,显得有些沉默。林笑笑的小脸更是绷得紧紧的,眼圈似乎还有点红。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保姆阿姨赶紧迎上去,小声询问要不要准备午饭。
林振华疲惫地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不用忙了阿姨,简单弄点就行,没什么胃口。” 他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沙发背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客厅,当看到角落里那个被我动过的老相框时,他微微顿了一下,眼神似乎变得更加复杂幽深。
他沉默地走到沙发边,重重地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叠,拇指无意识地用力按压着眉心。整个人笼罩在一层低气压中。
林笑笑默默地挨着他坐下,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说:“爸爸……你别难过……”
林振华没说话,只是抬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头。那动作里透出的温柔,与他平日里的严厉判若两人,却也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林小树则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掏出手机胡乱划拉着,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唉……老宅那边真是……连信号都差得要命!那台阶又陡,爬得累死了!爷爷干嘛非要葬在那后山上啊?清静是清静,也太折腾人了……”
没人接他的话。林振华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看着振华这副模样,看着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郁结,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慌。他还在难过……为了我这个已经“死”了的老头子难过。
冲动,又一次压倒了理智。我抱着那个傻乎乎的恐龙抱枕,从我的小沙发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蹭到林振华坐的长沙发边。
我仰起小脸,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我能发出的最清晰、最认真的奶音,一字一顿地说:
“振华,别难受了。爷爷走的时候,心里头最惦记的,就是没来得及看你最后一眼。这事儿……成了他老人家心里头,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儿。”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客厅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林振华抚摸林笑笑头发的手,骤然僵住!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睁到极致,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滚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极度的震骇、还有某种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痛楚!
林小树划拉手机的手指也僵在了半空,他猛地抬起头,嘴巴张成了“O”型,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
林笑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小脸煞白,下意识地抓紧了爸爸的衣角。
整个客厅,死寂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时发出的“咔哒、咔哒”声,冰冷地切割着凝固的空气,每一下都敲在人的心尖上。
林振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眼神,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子,仿佛要穿透我这具五岁孩童的皮囊,直刺入灵魂深处,挖出里面所有的秘密!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说什么?”
林振华那仿佛要穿透灵魂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足足停留了十几秒。客厅的空气凝固得几乎要裂开,只有墙上挂钟的“咔哒”声,像小锤子一样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林笑笑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抓着爸爸的衣角,大气不敢出。林小树更是像被点了穴,手机都忘了锁屏,屏幕幽幽地亮着,映着他那张写满“我弟疯了还是我聋了?”的呆滞脸庞。
最终,林振华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收回了目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荒诞的麻木。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声音哑得厉害:“都去洗手,准备吃饭。” 说完,径直走向餐厅,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那顿午饭吃得异常沉默。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林笑笑小心翼翼喝汤的啜吸声。林振华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机械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林小树几次偷瞄我,眼神充满了好奇、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的宝藏。我则埋头苦吃,把奶黄包当成泄愤对象,心里直骂娘:完了完了,这下彻底暴露了!振华那眼神……他肯定起疑心了!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装?
然而,预想中的“三堂会审”或者“科学驱魔”并没有到来。林振华仿佛选择性失忆,绝口不提那天客厅里发生的诡异对话,对我的态度也恢复如常——或者说,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对五岁幼童应有的“正常”。只是他偶尔扫过我的眼神,会多停留零点几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审视,像是在看一个无法解开的谜题。
这种表面平静下暗流涌动的日子,对我来说简直是折磨。更折磨的是,我,林逸朗,一个曾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在商海里沉浮半生的硬骨头,如今却被困在这具五岁的、软绵绵的、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躯壳里,被迫开始了艰难的“重新做人”之路。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我坐在客厅柔软的地毯上,试图用那双不听话的小胖手,拼搭一盒据说是“益智神器”的积木。心里正盘算着怎么才能搭出个像样的炮楼而不是歪歪扭扭的狗窝,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压力感突然从小腹传来。
糟糕!要坏事儿!
我猛地丢开积木,小短腿一蹬就想往记忆中的卫生间方向冲。然而,这具身体显然还没完全适应“紧急情况”下的协调性。刚站起来,左脚绊右脚,“噗通”一声,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哎哟!” 我痛呼一声。
“噗哈哈哈哈哈!” 正在旁边沙发上戴着耳机打游戏的林小树,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平地摔逗得前仰后合,耳机都笑掉了,“小朗朗!你干嘛呢?表演五体投地啊?哈哈哈哈!”
我顾不上跟他斗嘴,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捂着肚子,夹着腿,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像只受惊的小螃蟹一样,横着就往卫生间方向挪动。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喂喂喂!你干嘛去?这姿势……便秘了?” 林小树笑得更欢了,还不忘调侃。
“滚!” 我气急败坏,从牙缝里挤出个字,继续艰难挪动。
好不容易挪到卫生间门口,踮起脚尖,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拧开那该死的门把手。冲进去,反手关门——咦?这锁怎么这么高?够不着!
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冲到那个对我来说像个巨大白色宝座的马桶前,手忙脚乱地扒拉着那该死的、勒得我难受的背带裤扣子。这破玩意儿!谁设计的!怎么这么难解!
“小朗朗?需要帮忙吗?” 林小树欠揍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显然他看热闹不嫌事大,跟过来了。
“不要!滚开!老子自己能行!” 我急得满头大汗,终于扯开了背带扣,又跟松紧带腰头的裤子搏斗。
“噗!又‘老子’了!行行行,你自己行!别掉马桶里啊!” 林小树在门外笑得直拍门板。
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后,我终于坐上了那个冰凉的“宝座”。解决完人生大事,刚松一口气,新的难题又来了——擦屁股。我努力扭着小身子,小胖手艰难地向后够去。这具身体的柔韧性……真是令人绝望!左扭右扭,就是够不着关键位置!
门外,林小树还在“热心”地喊:“喂!小朗朗!需不需要哥哥帮你擦屁屁啊?免费的哦!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林小树!你给老子闭嘴!” 我气得在卫生间里咆哮,小脸涨成了猪肝色。太憋屈了!想当年老子……唉,好汉不提当年勇!最终,在经历了一番极其狼狈的、差点把自己扭成麻花的努力后,我才勉强完成了这项“高难度”操作。冲水,洗手,看着镜子里那个满头大汗、一脸挫败的小屁孩,我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几天后,林小树神神秘秘地塞给我一个扁扁的、亮闪闪的方块。
“喏,小朗朗,哥给你找了个好东西!” 他得意洋洋,“最新款的儿童学习平板!里面有动画片、儿歌、小游戏!可好玩了!省得你天天跟个老头子似的,不是看老照片就是发呆。”
我狐疑地接过这个“上古法器”。入手冰凉光滑,正面是一块漆黑的玻璃。林小树按了一下旁边的小疙瘩,那玻璃瞬间亮了起来!五彩斑斓的画面跳跃着,还发出欢快的音乐声!
嚯!这玩意儿!比当年看的西洋镜可高级多了!
林小树点开一个图标,屏幕上立刻蹦出几只活灵活现的小猪,哼哼唧唧地盖房子。他指着屏幕教我:“看,点这里,点这里,帮佩奇把砖头搬过去!”
我好奇地伸出小胖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屏幕。那小猪居然真的动了起来,把砖头搬走了!
“咦?!” 我眼睛一亮,这玩意儿有意思!比真猪听话多了!(虽然我没指挥过真猪……)我来了兴致,开始对着屏幕一顿猛戳。
“哎哎哎!轻点!轻点!我的小祖宗!屏幕戳坏了!” 林小树心疼地大叫。
我才不管他,正戳得起劲。突然,屏幕一闪,跳出一个色彩极其鲜艳、布满各种按钮和闪烁光点的界面,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效“咚咚锵锵”地炸响!
“哎呀!你怎么点到这个了!” 林小树赶紧伸手想抢回去,“这是给大孩子玩的益智游戏,太复杂了!你玩不了!快给哥!”
“谁说我玩不了!” 我抱着平板不撒手,小身子一扭,躲开他的魔爪,不服气地瞪着屏幕,“不就是排兵布阵嘛!看老夫的!”
我聚精会神,小眉头紧锁,努力辨认着屏幕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和快速移动的光点。这都什么玩意儿?跟我当年指挥打仗的沙盘完全不一样啊!什么“能量槽”、“技能冷却”?这“大招”按钮在哪?这晃来晃去的“小兵”怎么不听使唤?
“左边!左边!哎呀!点那个绿色的!不是!是旁边那个会转圈的!” 林小树在旁边急得直跳脚,恨不得自己上手。
“闭嘴!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被他吵得心烦意乱,小手在屏幕上乱划拉一通。
突然,屏幕中央那个代表我方的“英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血条瞬间清零,轰然倒地。屏幕上跳出一个巨大的、闪着红光的“GAME OVER”,还伴随着一阵极其嘲讽的失败音效。
我:“……”
林小树:“……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吧!让你给我!这下傻眼了吧?还‘老夫’呢!哈哈哈,输给幼儿园AI了吧?”
我盯着那个“失败”的界面,小脸一阵红一阵白,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想当年老子指挥千军万马……如今居然被一个铁皮盒子里的幻影给打败了?!这破“法器”,欺人太甚!
“此乃邪物!” 我气呼呼地把平板往沙发上一扔,小胳膊一抱,“惑乱人心!不玩了!”
**第三课:幼儿园初体验与“辈分”的崩塌**
该来的总会来。林振华认为我需要“融入同龄人”,大手一挥,把我塞进了小区附近一所据说“双语教学”、“寓教于乐”的贵族幼儿园。
入园第一天,我穿着崭新的小背带裤,背着印着卡通恐龙的小书包,被保姆阿姨牵着手,站在一群叽叽喳喳、像小麻雀一样的小豆丁中间,浑身不自在。这环境,这吵闹,比我当年在枪林弹雨里还让人头疼!
“小朋友们早上好!我是你们的 Lily 老师!” 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声音甜得像蜜糖的年轻女老师,笑容满面地招呼大家,“这位是新来的小朋友,叫林逸朗!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夹杂着好奇的目光。
“林逸朗小朋友,跟大家打个招呼好不好?” Lily 老师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我。
打招呼?跟这群鼻涕还没擦干净的小屁孩?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奶音听起来严肃一点:“诸位……小朋友,老夫……呃,我叫林逸朗,幸会。” 差点又秃噜嘴!
“噗嗤!” Lily 老师没忍住笑出声,赶紧捂住嘴,“哎呀,逸朗小朋友说话真有趣!像个小大人呢!”
周围的小朋友也好奇地看着我,一个扎着羊角辫、缺了颗门牙的小姑娘大胆地问:“你为什么要说‘老夫’呀?你是老爷爷吗?”
“……” 我一时语塞。
这时,一个穿着蜘蛛侠T恤、虎头虎脑的小胖子挤到我面前,叉着腰,昂着头,用鼻孔看我(虽然他还没我高):“喂!新来的!我叫王虎!是这里的老大!以后你得听我的!叫我虎哥!知道不?”
虎哥?我眉毛一挑。想当年,敢在我面前称哥道弟的,坟头草都几丈高了!这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就敢充大辈儿?
我背着小手,老气横秋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慢悠悠地开口:“虎哥?哼,黄口小儿,乳臭未干。老夫纵横江湖之时,你爹怕是还在穿开裆裤呢!”
静。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了。连 Lily 老师都石化了,张着嘴,一脸“我是谁我在哪我听到了什么”的表情。
王虎小胖子显然没完全听懂,但“穿开裆裤”他是懂的!小脸瞬间涨红,像只被激怒的小斗牛:“你……你敢骂我爹!我揍你!” 说着就挥舞着小拳头冲了过来。
“哎哎!王虎!不许打架!” Lily 老师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拦阻。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放学时,林小树来接我。Lily 老师表情复杂地把我交给他,委婉地说:“小树哥哥,逸朗他……嗯,语言表达非常……独特。思维也很……成熟。今天和王虎小朋友发生了一点小误会……回去可以跟他多交流交流,嗯……关于小朋友之间的相处之道?”
林小树憋着笑,连连点头:“好的好的,老师放心!我一定好好‘交流’!” 一出幼儿园大门,他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揉我的头发:“哈哈哈!小朗朗!你行啊!开学第一天就敢叫板‘虎哥’?还‘纵横江湖’?‘黄口小儿’?哈哈哈!你这都是从哪个武侠片里批发来的词儿啊?笑死我了!虎哥他爹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估计得气吐血!哈哈哈!”
我拍开他的爪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哼!没大没小!论辈分,他爹见了我,也得恭恭敬敬叫声……呃……” 我及时刹住了车,差点又说出“曾祖爷爷”。
林小树却捕捉到了关键词,眼睛一亮,凑得更近了,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辈分?哎,小朗朗,你老实告诉哥,你是不是……真像小说里写的,是什么……穿越来的大佬?或者……是我爷爷……转世?” 他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八卦和兴奋。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努力绷住,做出一副茫然又嫌弃的表情:“哥哥,你好笨哦!动画片里都是骗人的啦!我要吃冰淇淋!草莓味的!”
“切!又装傻!” 林小树撇撇嘴,但也没再追问,一把将我扛在肩上,“走!哥请你吃冰淇淋!庆祝你首战‘虎哥’!哈哈!” 他扛着我,像扛着个战利品,一路嘻嘻哈哈地朝便利店跑去。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趴在林小树并不宽阔却异常温暖的肩头,晃悠着小短腿,嘴里叼着冰凉甜腻的草莓冰淇淋,看着街边橱窗里倒映出的那个小小的、滑稽的自己。
重新做人?呵,这条路,看来比我想象的,还要崎岖,还要漫长,也还要……有趣得多。至少,这个咋咋呼呼的曾孙,还挺对我胃口。至于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孙子振华……我舔了舔嘴角的冰淇淋,眯起了眼睛。来日方长,咱们爷孙俩,慢慢“交流”。
日子像林小树打翻的彩虹糖,蹦蹦跳跳、五颜六色地往前滚。我,林逸朗(五岁版),在“重新做人”这条路上,依旧走得跌跌撞撞,笑料百出。
比如,我依旧对那个“上古法器”(平板电脑)耿耿于怀,坚决不肯再碰任何“邪物”,宁可抱着林小树淘汰下来的旧画本涂鸦。画风嘛……嗯,充满了抽象派大师的灵魂,被林小树评价为“毕加索看了都要连夜爬起来改行”。
再比如,幼儿园里的“虎哥”王虎,在经历了被我“辈分碾压”的震撼教育后,非但没记仇,反而成了我的“头号粉丝”。他逢人便吹嘘:“我哥们儿林逸朗!那说话,老有范儿了!比我爹还有文化!” 导致我在幼儿园的地位变得极其诡异——既被老师当成需要“语言行为矫正”的特殊案例,又被一群小屁孩奉为“神秘大佬”。Lily老师看我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惊奇变成了深深的无力。
而林振华,我的好孙子,他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他不再用那种穿透灵魂的眼神审视我,仿佛那天的客厅对话从未发生。但他看我的目光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一种……混合着困惑、探究、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以及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会在我笨拙地用勺子跟汤圆较劲时,不着痕迹地帮我把碗挪近一点;会在林小树试图用游戏“毒害”我幼小心灵时,淡淡地瞥过去一眼,成功让林小树讪讪地收起平板;甚至有一次,我午睡醒来,发现他正静静地站在儿童床边,手里拿着那个落灰的老相框,目光在我熟睡的小脸和照片上年轻的自己之间,来回逡巡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他在求证,也在挣扎。血缘的直觉和理智的壁垒在他心中激烈交锋。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彻底打破那层隔阂的契机。
这个契机,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周末午后,悄然而至。
那天,林振华难得没有去公司加班,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一份厚厚的文件。林小树被同学拉出去打球了,林笑笑在琴房断断续续地练着新曲子。我百无聊赖,趴在地毯上,翻着一本巨大的、林振华带回来的拍卖行珠宝图册——里面那些闪闪发光的石头,勾起了我一点点关于老伴儿年轻时喜欢首饰的回忆。
翻到某一页时,我的目光定住了。那是一枚极其古朴的翡翠平安扣,水头并不算顶级,边缘甚至有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冰裂纹。图册下方的介绍写着:“清晚期,糯种飘花翡翠平安扣,边缘微瑕……”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这枚平安扣……太眼熟了!
当年我老伴儿娘家祖传的物件,不是什么值钱货,却是她的心爱之物,一直贴身戴着。后来家境好了,给她买了不少更贵重的首饰,她唯独对这个旧物念念不忘。她走之前,亲手把它交给了我,说:“老头子,这个给你留着,也算个念想。等以后……给振华媳妇吧,保佑他们平平安安。”
我确实把它收在了老宅书房那个带暗格的老榆木书桌里,想着等振华成家时再拿出来。后来……后来病得太突然,这事儿就彻底忘了。
“振华!” 我猛地抬起头,指着图册上的平安扣,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这个!这个平安扣!不能卖!”
林振华从文件上抬起头,眉头微蹙:“什么?”
“这个平安扣!” 我指着图册,小胖手因为激动有点抖,“是你奶奶的!你亲奶奶留下的!当年她就贴身戴着!她走的时候,特意交代我,要留给你……给你媳妇的!说保佑你们平平安安!我把它……我把它藏在老宅书房,那个带暗格的老榆木书桌里!左边第三个抽屉,把底板往上提一下,有个夹层!” 我一口气说完,急切地看着他。
林振华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他手里的文件“啪嗒”一声掉在了地毯上。
书房?带暗格的老榆木书桌?左边第三个抽屉?夹层?
这些细节……老宅的书房在他爷爷去世后,基本就封存了。那张老榆木书桌他当然知道,但什么暗格、夹层……他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连他父亲林建国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只有书桌的原主人——他爷爷林逸朗——才有可能知晓!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压迫的阴影。他几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视线与我齐平。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不再是审视,而是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震骇和一种……近乎祈求确认的急切。
“你……”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喉结上下滚动,“你再说一遍?在哪里?”
“老宅书房!老榆木书桌!左边第三个抽屉底板!往上提!夹层!” 我斩钉截铁,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那平安扣边缘有道小冰裂,是你奶奶小时候不小心磕的!她一直舍不得扔!”
林振华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清澈(此刻努力显得非常真诚)的童稚眼眸里,看穿那深藏的灵魂。时间仿佛再次凝固。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琴房里林笑笑的琴声不知何时停了,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
终于,林振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没有像往常一样落在我的头顶,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我的脸颊。
指尖温热,带着轻微的颤抖。
他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一层浓重的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那双总是锐利深沉的眼睛。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层笼罩在他眉宇间多年的、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沉重,在这一刻,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瞬间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一种跨越生死的无尽震撼,以及……终于尘埃落定的、带着痛楚的释然。
“爷……” 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哽咽的音节,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却没能说完。仿佛这个称呼,承载了太多太沉重的份量。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我仰起的小脸上,顺着脸颊滑落,留下温热的痕迹。
我的鼻子也猛地一酸,眼前瞬间模糊。积攒了八十年的遗憾、牵挂、未能亲口道别的痛楚,在这一刻,被这一滴滚烫的泪水,彻底冲刷洗净。
我伸出小胖手,笨拙地、轻轻地,抹去他脸上的泪水,用我能发出的最柔软、最认真的奶音,小声说:
“乖,振华,不哭。爷爷……回来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情感的闸门。
林振华再也抑制不住,他猛地伸出双臂,将这个小小的、承载着他至亲灵魂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又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了多年的悲伤、思念、委屈和此刻巨大的喜悦,化作无声的汹涌泪流,浸湿了我肩头小小的衣服布料。
我伸出小短胳膊,努力地环住他宽阔的背脊,像小时候安抚摔痛了的他一样,轻轻地拍着。
“爷爷……” 他终于哽咽着,完整地叫出了这个称呼,声音破碎却无比清晰,“爷爷……对不起……那天……我没赶上……”
“傻小子,” 我的声音也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维持着轻松,“赶上了,现在不是赶上了吗?不晚,一点都不晚。”
我们就这样紧紧相拥着,在飘雨的午后客厅里。时光的鸿沟、生死的界限、年龄的倒错,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血脉深处最原始的羁绊,和那份迟来了太久太久的、终于抵达的圆满。
不知过了多久,林振华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他松开我,但依旧蹲在我面前,双手扶着我的小肩膀,眼睛红肿,脸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孩子气的明亮光彩,嘴角甚至微微上扬着。
他仔细地、贪婪地看着我的小脸,仿佛怎么也看不够。然后,他抬手,这次是习惯性地,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珍重,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
“所以,” 他开口,声音还带着沙哑,却充满了暖意,“您老人家这些天,装得挺辛苦吧?又是‘上古法器’,又是‘黄口小儿’的?”
我老脸一红,梗着脖子:“谁装了!那是……那是真情流露!适应期!懂不懂!”
“噗嗤!” 一声憋不住的笑声从旁边传来。
我和林振华同时转头。
只见林小树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浑身湿漉漉地站在玄关,手里还抱着个篮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写满了“卧槽我听到了什么?我是谁我在哪?爷爷?弟弟变爷爷?”的巨大震撼和迷茫。
而琴房门口,林笑笑也探出了小脑袋,眨巴着大眼睛,看看抱头痛哭(?)的爸爸和弟弟,又看看石化当场的哥哥,小脸上满是懵懂和好奇。
林振华看着一双儿女,再看看怀里这个一脸“完了被围观了”窘迫的小祖宗,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畅快地笑出声来。那笑声越来越大,带着释然,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回荡在温馨的客厅里。
他一把将我抱起来,稳稳地托在臂弯里,就像当年他爷爷抱着小小的他一样。他看向林小树和林笑笑,眼神温柔而坚定:
“小树,笑笑,过来。正式介绍一下,” 他颠了颠臂弯里的我,语气带着一种奇妙的骄傲和珍重,“这位,是你们的……嗯,曾祖爷爷。亲的。”
林小树:“……”
林笑笑:“?”
我:“……” (捂脸)
林小树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怪叫:
“卧——槽——!!!我就知道!!!小朗朗你果然是个大佬!!!曾祖爷爷?!这辈分也太酷了吧!!!”
他像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围着被林振华抱着的我转圈,兴奋得手舞足蹈:“曾祖爷爷!快!快跟我讲讲!您当年是怎么揍我爷爷(林建国)的?是不是特别威风?还有还有!您玩不玩王者?我带你飞!保证不让你输给幼儿园AI了!”
林笑笑虽然还有点懵懂,但看到爸爸和哥哥都这么高兴,她也跑过来,仰着小脸,甜甜地叫了一声:“曾祖爷爷好!” 然后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脸,“曾祖爷爷,你变小了,好可爱哦!”
我:“……” (内心:被曾孙女夸可爱……这感觉……有点酸爽。)
林振华看着眼前这混乱又无比温馨的一幕,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他低头,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带着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轻声说:
“爷爷,欢迎回家。这次……可别再丢下我们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束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暖暖地洒进客厅,照亮了每一张带着泪痕却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脸。
我靠在孙子温暖坚实的臂弯里,看着眼前叽叽喳喳、活力四射的曾孙和曾孙女,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喧闹非凡的亲情。
八十年的漫长等待,病榻前那蚀骨的不甘,魂穿后的种种啼笑皆非与小心翼翼……所有的颠簸与荒诞,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心尖上最柔软、最踏实的暖流。
心愿已了,再无遗憾。
这重新开始的人生,虽是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但似乎……也还不错?至少,热闹得很。
我伸出小胖手,捏了捏林振华的脸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捏了!),老气横秋却又心满意足地哼道:
“嗯,回来了。以后……就靠你们几个小的,好好‘孝敬’老夫了。先声明,草莓味的冰淇淋,管够!”
客厅里,爆发出更大的、混杂着林小树怪叫和林笑笑银铃般笑声的欢乐声浪。
阳光正好,余生还长。
更新时间:2025-07-06 17:3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