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笺》精选章节
1、旧蝉
十七岁的夏天总带着白衬衫的皂角味。我在三楼走廊的拐角第三次撞见林雅仙时,她正踮着脚够公告栏最上端的通知,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扫过校服后背,在阳光下扬起一小团金色的灰尘。
"我来吧。"我的声音比预想中抖得更厉害,指尖触到那张打印纸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站在身侧的呼吸——像浸了冰汽水的玻璃珠,带着微甜的凉意。
她接过通知时说了声谢谢,睫毛在阳光下投出浅褐色的阴影。我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突然想起上周在篮球场,她抱着笔记本从看台经过,被男生们起哄时红着脸跑开的样子。那时候我正弯腰系鞋带,塑胶场地的热浪顺着裤管往上爬,心脏却像被塞进冰桶里,冻得发紧。
一整个初三,我们的交集始终停留在这种碎片式的瞬间。她是班长,收作业时会轻轻敲我的桌角;我在美术课代表的位置上,总在她来领画纸时故意放慢动作。有次大扫除,她站在窗台上擦着玻璃,我举着拖把在下面等,看她的帆布鞋边缘沾了点灰,心里竟偷偷松了口气——原来她也不是完美得没有破绽。
毕业那天,我攥着准备了整夜的明信片,在食堂门口等了四十分钟。(毕业典礼场地用的大食堂)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被一群人围住,笑起来的时候,右边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直到人群散去,明信片上的"你的笑容,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祝你前程似锦"被手心的汗洇开了边角,我还是没敢递出去。
后来在同学录上看到她填的高中,在城市另一头的重点校。而我的名字,大概只在她的本子里占了小小的一格,连字迹都写得格外潦草。
再见到林雅仙,已经是七年后的夏天。
大学毕业季的跳蚤市场挤得水泄不通,我蹲在地上整理着旧书籍,膝盖撞到身后的纸箱。抬头时,正对上一双熟悉的帆布鞋——还是白色的,只是换成了款式简单的板鞋。
"同学,这本《小王子》卖吗?"
她的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带着点成年人的温和。我盯着她手腕上的银质手链,突然想起初三那年,她在作文里写过最喜欢狐狸说的那句话:"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
"十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飘,赶紧低头去翻书里有没有夹着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比如那张没送出去的明信片,后来被我夹在了这里。
她递来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块钱,指尖无意中碰到我的指腹。像有电流顺着血管窜上去,我猛地缩回手,差点碰倒旁边的台灯。
"你是...陈默?"她忽然开口,眼睛亮了一下,"三班的那个?"
原来她记得我的名字。这个认知让我喉咙发紧,只能点点头。
那天我们站在喧闹的人群里聊了很久。她考上了本地的师范大学,学美术教育;我读了工科,每天和代码打交道。她说高中时偶尔会想起初中的美术课,我画的黑板报总被老师表扬;我说其实那些板报的背景,都是照着她笔记本上的插画改的。
她笑起来的时候,梨涡依然在原来的位置。阳光穿过梧桐叶落在她发梢,我突然发现,这些年我交过的女朋友,似乎都与她有相似的眉眼。
分开时她要了我的微信,说以后或许可以约着看画展。我看着手机屏幕上"林雅仙"三个字,手指悬在添加备注的地方,最终什么也没改。
第一次约会定在美术馆。她穿了条浅蓝色的裙子,站在莫奈的睡莲前,侧脸的轮廓和初中时重合在一起。我鼓起勇气说:"其实初中时,我经常在走廊看你。"
她转过头,眼里带着笑意:"我知道啊。"
"你知道?"
"嗯,"她伸手拂去落在我肩上的树叶,"有次我假装系鞋带,看见你在看我的背影,然后赶紧躲到柱子后面去了。"
原来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暗恋,早就被对方看得明明白白。晚风穿过美术馆的庭院时,我轻轻牵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微凉,像七年前那个夏天,我触到的那张通知纸。
热恋期像被按下快进键的电影。我们沿着护城河散步,她会指着对岸的中学说:"你看,那时候我总觉得从家里到学校的路特别长。"我带她去吃初中门口的麻辣烫,她吸着面条说味道没变,只是老板的头发白了些。
有次在她家翻旧物,她从铁盒子里拿出当年的同学录。我的那一页被小心地塑封起来,潦草的字迹旁边,多了几行后来补的小字:"其实美术课我总故意晚点去领画纸"
"大扫除时谢谢你举着拖把等我"
"毕业那天我在食堂门口等了你一会儿"。
我盯着那几行字,突然说不出话。她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背上:"陈默,我们浪费了七年。"
浪费的七年里,她谈过一次恋爱,男生是篮球队队长,和她一样耀眼;我也试着和别人相处,却总在对方靠近时下意识后退。原来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笨拙地模仿着爱人的方式,却始终找不对频率。
我们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会为了晚餐吃什么吵架,会在冬天的被窝里抢遥控器。她会在我加班时发来猫咪的表情包,我会在她备课到深夜时热好牛奶。有次她画油画到凌晨,颜料蹭了满脸,我举着卸妆棉帮她擦脸,突然觉得那些迟来的时光,正在以温柔的方式一点一点补回来。
可裂缝总在不经意间显现。
她的朋友圈里,是画展和音乐会的照片;我的社交圈,更多是程序员聚会和代码分享。
有次她带我去见大学同学,大家聊艺术史的时候,我只能尴尬地喝着柠檬水。回家的路上,她说:"你好像不太喜欢我的朋友。"
"不是,"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只是觉得...我们好像活在两个世界。"
她沉默了很久,说:"初中时我觉得你很酷,总是安安静静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那是因为我自卑。"我盯着前方的红绿灯,声音突然哑了,"我那时候穿的衣服都是表哥剩下的,球鞋磨破了底还在穿。每次看到你和别的男生说话,都觉得自己像个躲在树后面的小偷。"
绿灯亮了,车却迟迟没动。她转过头,眼睛里蒙着层水汽:"陈默,我从来没在意过这些。"
可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扎了根,就会悄悄发芽。我开始在她试穿新裙子时走神,想起初中那个穿洗旧校服的女孩;她会在我拒绝参加聚会时叹气,说我总是把自己关在壳里。
分手那天是跨年夜,我们在出租屋里煮火锅。电视里在放跨年晚会,她突然说:"我申请了法国的交换项目,明年春天走。"
我夹着丸子的手顿了顿:"多久?"
"两年,也许更久。"她的声音很轻,"我想了很久,我们好像...还是不太合适。"
"是因为我吗?"
"不是,"她摇摇头,眼泪掉进滚烫的汤里,"是因为我们太想把七年的空白填满,反而忘了怎么正常相处。你总在小心翼翼地弥补过去,我总在担心未来不够长久。"
窗外开始放烟花,绚烂的光映在她脸上。我突然想起初三那个傍晚,她抱着作业本走过操场,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时候我以为,只要能一直看着那个影子,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
原来有些遗憾,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她走的那天,我去了机场。看着她背上画夹走进安检口,背影和七年前毕业典礼上的白裙子渐渐重合。这次我没有像当年那样落荒而逃,只是站在原地,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轻轻说了声再见。
手机后来收到她的消息:"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
我回了句"保重",然后把聊天记录截图,存进了加密相册。里面还有一张照片,是去年夏天在美术馆拍的,她站在阳光下笑,右边脸颊的梨涡清晰可见。
今年秋天,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看到穿校服的男生给女生递情书,女生红着脸跑开的样子。服务生端来拿铁时,我才发现自己盯着窗外看了很久,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像谁在悄悄掉眼泪。
手机突然震动,是同学群里在发初中同学的聚会照片。林雅仙站在中间,头发留长了,烫成了温柔的波浪卷。有人在下面问:"班长什么时候回国啊?"
她回复了个笑脸:"快了。"
我握着手机,突然想起初中美术课本上的一句话:"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更好的相遇。"只是不知道,我们的故事,还会不会有下一章。
窗外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像那年夏天,她掉在我画板上的那片梧桐叶。
2、晚秋来信
收到林雅仙的邮件时,我正在调试一段总出bug的代码。屏幕右下角弹出提示框,发件人那一栏的“林雅仙”三个字,像枚生锈的钉子,猝不及防地扎进眼里。
邮件主题是“里昂的银杏”。附件里是张照片:她站在铺满落叶的街道上,穿着驼色大衣,头发被风吹得微乱。背景里的建筑带着尖顶,阳光透过金黄的树叶,在她脚边织出细碎的光斑。
“这边的秋天比国内来得早,”正文只有短短一行,“突然想起初中校门口的那棵老银杏树。”
我盯着照片里她露出的半张侧脸,右手不自觉地摸向抽屉——里面锁着个铁盒子,装着她留下的所有东西:那本十五块钱买走又在分手时还给我的《小王子》,同学录上被塑封的那一页,还有去年跨年夜没吃完的火锅底料包装袋。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锁扣时,手机震了震。是她发来的微信:“看到邮件了吗?”
“刚看到,”我打字的手指有点发僵,“银杏叶很漂亮。”
“你还记得吗?初三那年秋天,你捡了片银杏叶夹在我的语文书里。”
心脏猛地一缩。我当然记得。那天早读课她没来,说是发烧请假,我看着她空荡荡的座位,鬼使神差地跑到校门口,捡了片最完整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夹在她前一天刚讲过的《秋天的怀念》那一页。后来她有没有发现?我始终没敢问。
“记得。”我回了两个字,突然想起分手时她说的话——“我们太想把七年的空白填满”。原来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早就在时光里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隔了很久才回复:“下个月回国,有空见一面吗?”
见面定在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她穿了件米白色的毛衣,头发剪短了,刚及肩膀。聊起法国的生活时,她眼里有光,说在塞纳河边画素描时,遇到过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老先生帮老太太提着画夹,走几步就停下来等她。
“很像我们初中时的教导主任和他太太。”我笑着说,想起那个总爱板着脸的老头,每次看到老伴来送点心,眼里的严肃就会化成水。
她也笑了,端起咖啡杯的手指上,多了枚细细的银戒指。“你呢?还在原来的公司?”
“嗯,刚升了职。”我摸了摸鼻子,“上个月搬了家,离公司近点,楼下也有棵银杏树。”
“挺好的。”她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我突然发现,我们已经能像老朋友一样聊天,不用刻意找话题,也不会因为沉默而尴尬。
临走时,她从包里拿出个小盒子:“给你的伴手礼,在跳蚤市场淘的。”
打开一看,是枚黄铜书签,刻着只小小的狐狸。我想起初中时她作文里的那句话,喉咙有点发紧。
“谢谢。”
“不客气。”她笑起来,梨涡还是老样子,“其实...在法国的时候,我经常想起你说的自卑。”
我愣住了。
“有次去卢浮宫,看到好多人对着名画拍照,有个穿工装裤的男生举着手机,手一直在抖。”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突然就懂了,你那时候的紧张,不是因为我有多好,而是因为你太在乎自己在我眼里的样子。”
秋风卷着银杏叶从门口吹进来,落在她的脚边。我想起十七岁那个攥着明信片的下午,想起七年后跳蚤市场里触电般的触碰,想起跨年夜火锅里翻滚的丸子和眼泪。原来所有的遗憾,都只是为了让我们学会如何更好地告别。
“我现在不那样了。”我捡起那片银杏叶,递给她,“上周公司聚餐,我还主动跟老板喝了酒。”
她接过叶子,夹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动作自然得像我们从未分开过。“那就好。”
走出咖啡馆时,她往左,我往右。走到路口回头时,正看见她也转过身,朝我挥了挥手。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银杏叶,在她身上洒下金箔般的光芒。
回到家,我把那枚狐狸书签夹进了《小王子》里。书的扉页上,还留着当年她写的价格——十五块。字迹娟秀,和初中时收作业时写在我作业本上的名字,一模一样。
手机响了,是她发来的消息:“叶子很漂亮,谢谢。”
我回复:“不客气。”
窗外的银杏叶还在往下落,一片接一片,像无数封寄往过去的信。有些故事虽然没能走到最后,但能在分别后笑着说再见,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至少,我们终于不再是躲在树后面的小孩了。
3、落叶归根
再次收到林雅仙的消息,是三年后的初冬。
那天我刚结束一个项目评审,手机在会议室桌角震动。屏幕上跳出她的名字,后面跟着一句:“我要结婚了。”
附件是张电子请柬,背景是片金黄的银杏林。她穿着婚纱站在树下,身边的男人穿着深色西装,眉眼温和。两人握着的手上,都戴着简单的铂金戒指。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同事拍我的肩膀问“发什么呆”,才发现掌心竟沁出了薄汗。回消息时,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最终只敲了三个字:“恭喜你。”
她很快回复了个笑脸:“下周六,在城郊的银杏山庄,有空来吗?”
婚礼那天我去得很早。山庄门口的签到台摆着两本厚厚的相册,一本是她的成长记录,从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到穿学士服的毕业生;另一本贴着他们的合照,在埃菲尔铁塔下的拥抱,在敦煌石窟前的牵手,在我从未参与过的时光里,他们的笑容重叠成温暖的剪影。
翻到最后一页时,突然停住了。那是张扫描的旧照片,泛黄的相纸上,初三的林晓语站在教室后排,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而我在斜前方的位置,正低头往画板上涂颜料,后脑勺对着镜头。
照片下面有行小字:“2012年,美术课写生。”
原来那天她偷偷拍了照。原来有些瞬间,我以为只有自己珍藏着,其实对方也悄悄收进了记忆的匣子。
仪式开始时,我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她挽着父亲的手臂走过红毯,婚纱的裙摆扫过铺满银杏叶的通道,像拖着一片流动的阳光。交换戒指时,她侧过头对新郎笑,右边脸颊的梨涡陷得深深的,和十七岁那年在礼堂门口一模一样。
突然想起跨年夜的火锅,想起美术馆里莫奈的睡莲,想起法国的邮件里那片里昂的银杏。那些热烈过、遗憾过的片段,此刻像被阳光晒暖的落叶,轻轻落在心湖面上,荡开一圈温柔的涟漪,然后慢慢沉底。
敬酒环节,她带着新郎走过来。“这是陈默,我初中同学。”她介绍道,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这是我先生,周明宇。”
周明宇笑着伸出手:“常听雅仙提起你,说初中时你的黑板报画得特别好。”
“她那时候是班长,特别负责任。”我握住他的手,感觉掌心的温度很踏实,“祝你们新婚快乐。”
林雅仙端着酒杯,眼里有细碎的光:“谢谢你能来。”
“应该的。”我举起杯子,和他们轻轻碰了一下,“以后...好好的。”
这句话说出口,突然觉得心里某个紧绷了很久的东西,终于松了下来。
离开山庄时,夕阳正往山坳里沉。停车场旁的银杏树下,几个小孩在捡叶子玩,有片完整的扇形叶飘到我脚边。弯腰捡起时,发现叶脉清晰得像幅地图,从叶柄到叶尖,藏着十七岁的夏天,二十四岁的重逢,二十七岁的告别,和三十岁的祝福。
手机响了,是母亲发来的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吃晚饭。我回了句“马上”,抬头时看见林雅仙和周明宇站在门口送客,新郎正帮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
发动车子时,收音机里在放首老歌:“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可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异常平静。
或许不是所有的错过都值得惋惜。就像初中校门口的那棵老银杏,每年秋天都会落叶,但到了春天,总会抽出新的嫩芽。那些没能结果的心动,那些仓促结束的热恋,最终都变成了养分,让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长成了更好的模样。
路过公司楼下的咖啡馆时,停了车。进去买了杯拿铁,靠窗的位置坐着穿校服的情侣,男生正把剥好的橘子递到女生手里。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他们年轻的脸上镀上金边。
我拿出手机,点开和林雅仙的聊天框,输入又删掉,最后只发了张照片——刚才捡的那片银杏叶,衬着湛蓝的天空。
没过多久,收到她的回复:“很漂亮。”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
放下手机,拿铁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手心。窗外的银杏叶还在轻轻摇晃,而我知道,该往前开了。
路的尽头,有新的风景在等。
更新时间:2025-07-06 17:3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