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妻火葬场:总裁的赎罪之路精选章节
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甜腻的冷香,水晶灯折射出的碎光晃得人眼晕。这是我二十七岁的生日宴,顾衍砸重金包下了整座临江的云端酒店。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恭维笑意,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今晚的女主角——我。
顾太太。这个金灿灿的头衔,此刻像一件尺寸不合的华丽礼服,箍得我有些喘不过气。顾衍就站在我身边,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衬得他肩宽腿长,侧脸的线条在璀璨灯火下冷硬得如同雕塑。他是这场盛大烟火唯一的焦点,而我,只是被那光芒波及的一隅阴影。
“顾太太,生日快乐!您和顾总真是神仙眷侣!”
“顾总真是大手笔,这份宠爱,羡慕死人了!”
谄媚的祝酒词一句接一句地涌过来。顾衍唇角勾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举杯,颔首,应对得体,是天生的王者。他偶尔会侧头看我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确认一件昂贵的摆设是否还端正地摆放在它该在的位置。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例行公事的审视。
胃里那点不适感又涌了上来,沉甸甸地坠着,带着一丝隐秘的、不祥的钝痛。我下意识地用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还平坦着,却已悄然孕育着一个我和他都不知道的小生命。才刚查出来三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敢说?我捏紧了手中冰凉的高脚杯,指节微微泛白。
就在这时,顾衍的私人助理陈锋像一条滑溜的鱼,迅速穿过人群,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我离得近,只捕捉到几个冰冷的词:“……对方松口了……附加条件……必须……”
顾衍脸上的那点客套笑意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属于掠食者的锐利所取代。他偏过头,视线第一次真正地、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苏晚,”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命令,“陪王总喝一杯。”他下巴微抬,示意站在不远处那个腆着啤酒肚、眼神浑浊油腻的男人,“冰镇的玛歌古堡,王总特意点的,别扫兴。”
冰镇?玛歌古堡?那浓郁的深红色液体在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寒气几乎要透过玻璃杯渗出来。我胃里猛地一抽,那股钝痛骤然变得尖锐,针扎似的刺向小腹深处。
“顾衍,”我声音有点发颤,几乎是恳求地看向他,“我…我今天不太舒服,能不能……”
“一杯酒而已。”他打断我,语气里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刮在我脸上,带着警告和不容置喙的强势,“三亿的订单,就在王总一念之间。苏晚,别不懂事。”
三亿订单。
四个字,像四块巨大的冰坨,狠狠砸进我心底,瞬间冻结了所有挣扎的念头,也冻僵了我覆在小腹上的手。原来,这就是价值。我的生日,我的身体,乃至……我腹中那个可能存在的微小生命,在顾衍的天平上,轻飘飘地就被三亿这个数字碾压得粉碎。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些觥觎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王总那油腻的笑容在眼前放大,他端着那杯冒着森森寒气的红酒,一步步走近。
“顾太太,给个面子?”王总的声音黏腻得像沾了糖的苍蝇。
顾衍就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眼神甚至越过我,飘向落地窗外璀璨的江景,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下达了一个命令,而执行命令,是我作为“顾太太”应尽的义务。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比小腹的坠痛更甚。我看着他冷硬的侧脸,那张曾经让我痴迷、如今却只剩下彻骨寒意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可笑。
我慢慢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冰得刺骨的杯壁,寒气瞬间沿着神经窜上来。在顾衍默许的目光下,在王总得意的注视下,在满场宾客或同情或看戏的眼神里,我接过了那杯酒。
冰凉的液体滑入口腔,浓烈的酒味混合着刺骨的寒气,一路烧灼着、冻结着滑下食道,直直坠入胃袋深处,如同吞下了一块燃烧的坚冰。几乎是同时,小腹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绞痛!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里面疯狂地撕扯、翻搅!
“呃……”一声短促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出。眼前的水晶吊灯猛地旋转起来,斑斓的光晕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色块。我手中的高脚杯脱力滑落,“啪”地一声脆响,摔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猩红的酒液如同泼洒的鲜血,瞬间炸开,溅湿了我昂贵的裙摆。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我重重地向前栽倒下去。冰冷坚硬的地板撞击着身体,却远不及腹中那股灭顶的剧痛来得凶猛。我蜷缩起来,死死捂住小腹,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薄纱,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啊!顾太太!”周围响起几声女人的惊呼。
混乱中,我似乎感觉到有人试图来扶我,但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隔开了。模糊的视野里,我看到顾衍那双锃亮的皮鞋就停在我眼前不到半步的地方。他没有弯腰,没有查看,甚至没有一丝慌乱。
然后,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那嗡嗡声在此刻死寂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耳。他旁若无人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上那层冰冷的漠然竟奇迹般地融化了一角,连紧绷的下颌线都柔和了下来。
他接起电话,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喂,薇薇?”
薇薇。白薇。那个他心尖上的白月光。
腹部的绞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彻底撕裂。温热的液体无法抑制地从腿间涌出,迅速濡湿了裙下的丝袜,黏腻而冰冷,带着令人绝望的铁锈腥气。那是……我的孩子。
剧痛和巨大的恐惧让我浑身筛糠般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视线一片模糊的水光。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个唯一可能救我、救我孩子的人。
顾衍背对着我,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只留下一个冷漠的剪影。他微微侧着头,手机紧贴在耳边,声音放得更低柔了,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别怕,乖,我马上来陪你。嗯,我知道你一个人害怕,等我。”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他说“别怕”,对电话那头的人。他说“马上来陪你”,对那个叫白薇的女人。
而我,他的妻子,正倒在他脚边的血泊里,承受着流产的剧痛,我们的孩子,正在一点一点化作冰冷的血水,离我而去。他却对着另一个女人,说着最温柔的情话。
原来,不是不会温柔,只是那份温柔,从来吝啬于给我半分。
最后一点支撑着我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我死死盯着他那双冰冷的、倒映着窗外繁华夜景的皮鞋,用尽灵魂的力气,在心底刻下两个字:顾衍。
恨意如同跗骨之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疯狂滋长,啃噬着我残存的意识和痛觉。身体像是被碾碎又重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但更痛的,是心口那个被彻底掏空、血肉模糊的巨大窟窿。
孩子……我的孩子……那微弱的、尚未成型的生命之火,被一杯冰酒,被他一句“别怕”的温柔,轻易地、残忍地浇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强行钻入鼻腔,唤回了我一丝飘忽的意识。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输液架,还有手背上埋着的滞留针,清晰地告诉我,这里是医院。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分不清是黄昏还是清晨。
“顾太太,您醒了?”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推门进来,看到我睁着眼,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关切笑容,快步走到床边,“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您睡了快一天一夜了。”
她熟练地检查着输液管的流速,又看了看床头的监护仪屏幕。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艰难地摇了摇头。
“您别急,先喝点水。”护士小姐体贴地用小勺给我喂了点温水,湿润了灼痛的喉咙。
“顾先生一直在外面呢,”她一边调整着点滴速度,一边像是闲聊般说道,“守了您大半夜,凌晨的时候才被一个电话叫走的,好像有什么急事。”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同情,“顾先生走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很担心的样子。”
担心?
这两个字像尖锐的针,狠狠刺进我麻木的神经。我扯了扯嘴角,尝到了自己干裂唇瓣上渗出的血腥味。是担心我这个差点死掉的妻子?还是担心……那个需要他“马上来陪”的白月光?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不是顾衍,是他的助理陈锋。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惯有的、滴水不漏的恭敬。
“太太。”陈锋走到床边,微微躬身,将文件夹递到我面前,“顾总让我把这个交给您。他说……您看了就明白。”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苍白的脸,又迅速垂下,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闪躲。
我的目光落在那份纯白色的文件上,首页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我的眼睛——《离婚协议书》。
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覆盖。果然。意料之中,却又比想象中更快、更干脆。在我刚刚失去孩子,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他送来的不是安慰,不是忏悔,而是一纸休书。
为了他的白月光,清理门户,扫清障碍。真是……迫不及待。
我伸出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接过了那份文件。纸张很轻,却又重逾千斤,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没有翻开,只是死死攥着那冰凉的塑料封皮,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他呢?”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
陈锋顿了一下,谨慎地回答:“顾总……有重要的海外项目需要紧急处理,已经去机场了。”
海外项目?呵。是去陪他的白月光吧?在我流产的当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奔向另一个女人。如今,又送来这份协议,将我像垃圾一样彻底清理掉。
重要的海外项目……这借口真是冠冕堂皇,又廉价得可笑。那我的孩子呢?那条尚未成型就被他亲手扼杀的生命,在他眼里,又算什么?连一个“重要”都配不上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我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口血咽了回去。胸腔里翻江倒海,恨意和绝望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太太……”陈锋似乎还想说什么,带着点欲言又止的犹豫。
我闭上眼,打断他,声音疲惫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知道了。你出去吧。”
陈锋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恭敬地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我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我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手里那份离婚协议书,冰冷得像一块墓碑。
泪水无声地滑落,滚烫的,灼烧着冰冷的脸颊。不是为了那个狠心的男人,是为了我那个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被亲生父亲间接杀死的孩子。
顾衍,你好狠。
既然你的世界里只有白薇,只有你那三亿的订单,只有你所谓的“重要海外项目”,那我苏晚,就带着我的恨,彻底消失在你的世界里。
我们,地狱见。
冰冷的决心如同毒藤,缠绕着心脏,汲取着最后的养分,支撑起我残破的身体。我擦掉脸上的泪痕,掀开被子。身体虚弱得厉害,下床时双腿一软,差点栽倒,我死死抓住床沿,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金属里。腹部的空痛还在持续地提醒我刚刚经历了什么,但此刻,那疼痛反而成了一种燃料,一种支撑。
我踉跄着走到病房门口,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护士站隐约传来的低语。很好。
扶着墙,我一步步挪向走廊尽头的公用洗手间。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如鬼,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火焰。这就是现在的苏晚。一个被丈夫亲手推向地狱的女人。
我拧开水龙头,用刺骨的冷水一遍遍拍打自己的脸。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带走残存的软弱。然后,我脱下身上那件沾染了血污和酒渍、价格不菲的睡裙,换上护士帮我收在柜子里的一套干净却廉价的病号服。宽大的衣服套在身上,空空荡荡,更显得我形销骨立。
推开洗手间的门,走廊依旧寂静。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的闷痛和眩晕感,朝着与护士站相反的、通往安全楼梯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虚浮无力,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安全楼梯间里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冰冷而空旷。
没有电梯,只能一步一步往下挪。冰冷的铁质扶手硌着掌心,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小腹刀割般的剧痛。我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楚逼迫自己保持清醒。一层,两层,三层……旋转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身体里的力气在飞速流失,眼前阵阵发黑。
终于,负一层的停车场入口出现在眼前。昏暗的光线,弥漫着汽油和灰尘的味道。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喘息,肺部火辣辣地疼。视线扫过,角落阴影里,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旧款轿车。车窗摇下一条缝隙,露出一张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林哲。
我认识他。顾氏竞争对手林氏的公子,一个在几次商业酒会上有过短暂交谈、眼神里总带着点玩味和探究的男人。几天前,在我得知自己怀孕、心中尚存一丝对顾衍的幻想时,鬼使神差地,我拨通了林哲私下塞给我的那张名片上的号码。或许那时,潜意识里就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我说:“林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我需要彻底消失一段时间,你能帮我吗?作为交换,我手上有些关于顾衍核心项目的东西,或许对林氏有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林哲清晰的声音:“成交。地点?”
此刻,他果然在这里。这辆旧车,像一条蛰伏在暗影里的蛇。
林哲推开车门下车,动作利落。他几步走到我面前,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快速扫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明显虚弱的状态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能走吗?”他的声音很低。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立刻伸手搀扶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几乎支撑了我大半的重量。“车上有毯子,先上去。”他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半扶半抱着我,迅速将我塞进副驾驶座,又细心地拉过一条厚实的羊毛毯盖在我身上。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空气。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车子平稳地滑入车道,驶离了这所埋葬了我婚姻、爱情和孩子的医院,也驶离了顾衍的世界。
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像一场褪色的旧梦。我裹紧毯子,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腹部的空痛还在提醒我失去的一切。
林哲专注地开着车,侧脸在车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去哪?”
去哪?一个能彻底斩断过去,让顾衍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一个能让我重新活过来,带着淬炼过的恨意和力量回来的地方。
我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一个遥远的地名,一个顾衍从未踏足、也绝想不到我会去的角落。我缓缓睁开眼,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陌生的霓虹,吐出两个字,冰冷而坚定:
“缅北。”
三年。
时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也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仰光国际机场的贵宾通道,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往来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和咖啡的气息。我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利落,一身剪裁完美的米白色香奈儿套装勾勒出干练的线条。脸上架着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精心描画的红唇和线条明晰的下颌。
身后跟着两位助理,低声汇报着行程细节。一切都和当年那个蜷缩在血泊里的苏晚判若两人。
“林先生已经在拍卖厅等您了。”助理低声提醒。
我微微颔首,步态从容。墨镜后的目光扫过前方,却在触及某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猛地一凝。
是他。
顾衍。
他站在贵宾通道的入口处,似乎刚结束一场短暂的商务谈话,身旁簇拥着几位同样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三年的时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是宽肩窄腰,一身手工定制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身姿挺拔,气场迫人。只是那张英俊得无可挑剔的脸上,似乎比三年前更添了几分冷峻和深沉,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像是从未真正散去的乌云。
他正侧头听着下属的汇报,眼神锐利,带着惯有的掌控一切的强势。然而,就在我的身影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目光精准地、如同实质般钉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狂喜、痛苦、探究……复杂得像被打翻的调色盘,瞬间击碎了他脸上维持的平静面具。他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甚至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身影穿透墨镜,烙印进灵魂深处。
“苏晚?”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不确定,又充满了某种绝望的希冀。
我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红唇微微勾起一抹冷冽到极致的弧度,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节奏没有丝毫紊乱,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带起一阵极淡的、清冷的栀子花香。
那是我从前从不用的香水。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以及那几乎要喷薄而出、却又被死死压抑住的剧烈情绪波动。像一头被无形锁链困住的猛兽。
助理们迅速跟上我的步伐,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身后,传来了他下属小心翼翼、带着困惑的询问:“顾总?您……认识那位女士?”以及顾衍那压抑到极致、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失控边缘颤抖的声音:
“拦住她!”
脚步声在身后急促地响起。
我的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顾衍,三年了。这地狱的入口,才刚刚为你敞开。
仰光最顶级的拍卖中心,穹顶高阔,水晶灯折射出亿万星河般璀璨的光芒。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雪茄、古董木香和顶级香槟交织的奢靡气息。衣冠楚楚的富豪们低声交谈,目光如同精密的仪器,扫视着展台上即将呈现的稀世珍宝。
我坐在前排视野最佳的位置,身旁是林哲。他一身考究的深蓝色丝绒礼服,姿态闲适,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目光偶尔掠过展台,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从容。他的手自然地搭在我身后的椅背上,形成一个亲昵而保护的姿态。
“紧张吗?”他微微侧头,声音低沉,带着笑意。
我端起侍者刚送来的香槟,剔透的气泡在杯壁上轻盈上升。透过杯壁折射的光晕,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斜后方那道如同实质、几乎要将我灼穿的目光——来自顾衍。他坐在不远处的另一排,位置同样极好,但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显然都不在即将开始的拍卖上。他死死地盯着我,或者说,盯着我和林哲之间那看似亲密无间的距离。他的脸色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异常阴沉,下颌线绷紧如刀锋,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紧张?”我轻轻晃动着手中的水晶杯,香槟金色的液体在杯中漾开迷人的涟漪。红唇微启,声音不大,却足以清晰地穿透这微妙的距离,带着一丝慵懒的、漫不经心的嘲讽,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目标,“该紧张的,是那些准备不足的对手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斜后方那道目光猛地一窒,随即爆发出更加汹涌的怒意和痛苦。顾衍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泛白。
林哲低笑一声,看向我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纵容:“有道理。”
拍卖师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一件件珍品轮番登场,引来阵阵竞价声浪。气氛逐渐升温。我和林哲偶尔举牌,参与的都是一些价值不菲的珠宝或艺术品,姿态轻松,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愉悦的游戏。每一次我举牌,每一次林哲凑近我耳边低语,每一次我回以浅笑,都像在顾衍紧绷的神经上狠狠拨动一下。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连他身旁的助理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终于,拍卖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女士们,先生们!接下来,是本场拍卖的压轴珍品,来自缅甸抹谷矿区的‘鸽血红’——‘烈焰之心’!”
天鹅绒托盘被郑重捧上。灯光聚焦之下,一枚戒指静静躺在黑色丝绒之上。主石是一颗硕大无朋、纯净得如同凝固火焰的鸽血红宝石,切割完美,在灯光下折射出摄人心魄的深红光晕,周围镶嵌的钻石如同众星捧月,璀璨得令人窒息。美得霸道,美得不容忽视。
场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和赞叹声。这才是真正的目标。
拍卖师报出起拍价:“五千万美元。”
竞价瞬间白热化。数字如同失控的火箭般节节攀升,举牌的手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金钱燃烧的味道。
“八千万!”
“九千万!”
“一亿!”
当价格被一位中东富豪喊到一亿三千万时,场内出现了短暂的凝滞。这个数字,已经足以让许多人望而却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顾衍,猛地举起了手中的号牌。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眼神死死锁定展台上的红宝石,声音冷硬如铁,清晰地穿透全场:
“一亿五千万!”
全场哗然。这个价格,几乎超出了所有人之前的预期。顾氏总裁的财力与决心,展露无遗。一道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惊叹,有羡慕,有嫉妒。
拍卖师激动地重复:“顾氏集团,顾衍先生,一亿五千万!还有没有更高的?”
气氛再次紧绷起来。中东富豪皱了皱眉,似乎在权衡。顾衍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了一丝,眼神里掠过一丝志在必得的狠厉。
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中,我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香槟杯。细微的声响在紧张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然后,我缓缓地、优雅地举起了手中的号牌。
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千钧之力。
拍卖师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这位女士……请出价!”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顾衍那骤然收缩的瞳孔,都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我微微侧过身,目光透过墨镜的镜片,精准地捕捉到顾衍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红唇勾起一个极致完美的、冰冷又带着致命嘲弄的弧度,清晰而缓慢地报出了我的价格:
“一亿八千万。”
“嘶——”
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亿八千万!只为了一枚戒指!
顾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一片骇人的惨白。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的震惊、痛苦、被彻底碾压的愤怒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射出来。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狰狞可怖。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是一种信仰崩塌、被当众凌迟的剧痛。
拍卖师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一亿八千万!这位女士出价一亿八千万!还有没有更高的?一亿八千万第一次!一亿八千万第二次!”
顾衍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濒死的鱼。他再次举牌,动作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两亿!”
这个数字,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再次激起千层浪。连林哲都微微挑了下眉梢,侧目看了我一眼。
我却笑了。
不是那种志在必得的笑,而是一种……玩弄猎物于股掌之间的、带着浓浓轻蔑和嘲讽的笑。在顾衍那混杂着绝望和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中,我慢条斯理地抬起自己的左手。
无名指上,赫然戴着一枚戒指。那并非展台上那枚新锐的“烈焰之心”,而是一枚设计极其复古优雅的戒指——主石是一颗硕大的、净度极高的祖母绿,周围镶嵌着璀璨的钻石,古典中透着无与伦比的贵气。它在灯光下流转着深邃而内敛的华光。
我将戴着戒指的手,在顾衍眼前,极其缓慢、极其优雅地晃了晃。祖母绿深邃的光芒流转,刺得他瞳孔剧痛。
然后,我微微倾身,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清晰无比地刺入他耳中,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顾总,真是豪气。不过……”我顿了顿,欣赏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我这枚祖母绿,虽然不起眼,但好像,比你当年在酒吧弄丢的那枚婚戒,贵了……嗯,大概十倍不止?”
婚戒!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溃了顾衍最后一丝强撑的理智。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
顾衍面前的矮几被他猛地掀翻!高脚杯、香槟塔、精致的点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猩红的酒液如同鲜血般泼洒开来,溅湿了他昂贵的西裤裤脚,也溅湿了光洁的地板。
全场死寂!
所有的目光,震惊、错愕、难以置信地聚焦在那个如同困兽般失态的男人身上。他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如金纸,眼睛赤红,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喻的绝望和痛苦。仿佛我的一句话,将他彻底打入了无间地狱。
拍卖师呆若木鸡。
我轻轻拍了拍林哲的手背,示意他该走了。然后在无数道震惊目光的注视下,在顾衍那濒临崩溃的、如同实质般钉在我背上的视线中,我挽着林哲的胳膊,姿态优雅从容,如同刚刚欣赏完一出精彩的闹剧,踩着满地的狼藉和寂静,从容不迫地离开了这片沸腾的中心。
身后,传来顾衍助理惊慌失措的呼喊:“顾总!顾总您怎么了?顾总!”
以及顾衍那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嘶吼:“苏晚——!”
夜风裹挟着浓重的水汽,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狠狠抽打在脸上。仰光国际机场的私人停机坪空旷而冰冷,巨大的探照灯划破浓稠的夜色,将一架流线型的湾流G650照得如同蛰伏的银色巨兽。
林哲的助理撑着伞,快步在前面引路。我刚踏上舷梯的第一级,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
“苏晚——!!!”
一声嘶哑绝望到极致的吼叫,如同惊雷般撕裂了机场引擎的轰鸣,从停机坪入口的方向疯狂传来。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夜风吹起我米白色风衣的衣角,猎猎作响。
“苏晚!等等!求你……听我说!”顾衍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卑微的乞求。
林哲皱眉,刚要示意保镖,我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我缓缓转过身,站在舷梯上,居高临下地望过去。
顾衍冲破了机场安保的阻拦,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正不顾一切地狂奔过来。昂贵的西装被雨水彻底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狼狈的轮廓。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雨水顺着他惨白的脸颊疯狂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跑得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摔倒,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绝望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疯狂执着,死死地锁在我身上。
他冲到我所在的停机坪边缘,被林哲的保镖死死拦住。他不再试图冲撞,而是猛地停住脚步。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顾衍双膝重重砸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他就那样,在倾盆而下的暴雨中,在我居高临下的目光里,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将他淋得如同落水狗。昂贵的西装沾满泥泞,头发狼狈地贴在脸上,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他仰着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滚落,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刻骨的痛悔、卑微的乞求,还有一丝濒临毁灭的疯狂。
“苏晚……”他的声音嘶哑破碎,被风雨撕扯得几乎听不清,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我错了……我该死……我知道我罪无可恕……”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要将那颗心掏出来给我看:“我用命赎罪!求你了……回来……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求你了……”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瞬间照亮了他跪在泥水里的身影,卑微、狼狈、绝望。紧随而来的炸雷声,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停机坪上死寂一片,只有暴雨疯狂抽打地面的哗哗声,和他粗重压抑的喘息。
林哲的保镖面无表情地拦在他面前。林哲站在我身侧,眼神冰冷地看着这一幕,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我静静地站在舷梯上,雨水被巨大的机翼和保镖撑开的伞隔绝在外。夜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拂过我的脸颊。我看着下方那个跪在暴雨泥泞中、曾不可一世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自己焚烧殆尽的痛苦和哀求。
心头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怜悯,没有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三年的恨意早已淬炼成钢,岂是他一场苦情戏就能融化的?
我缓缓抬起手。身后的助理立刻将一把纯黑的大伞恭敬地递到我手中。
撑开伞,黑色的伞面隔绝了头顶刺目的探照灯光,在我周身投下一片阴影。我一步步走下舷梯,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回响。最终,停在了离他跪伏之处几步远的地方。
雨水在他周围形成一片水洼,他跪在那里,仰着头看我,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迹,却冲不散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一丝渺茫的希冀。
我微微倾身,黑色的伞沿遮住了我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那抹红得刺目的唇。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割着他此刻的狼狈和痛苦。
然后,我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狂暴的雨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带着淬骨的寒意和轻蔑:
“顾衍。”
他身体猛地一震,像是听到了救赎的号角,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急切地想要开口。
我却没给他机会,唇角勾起一个极致冰冷、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你的命……”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他眼中因这停顿而燃起的、更加炽烈的希望之火。然后,红唇轻启,吐出最后几个字,字字诛心:
“……值几个钱?”
希望之火,瞬间冻结、碎裂,化为齑粉。
顾衍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
“顾总!”他的助理惊叫着扑上去。
我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蝼蚁。转身,将手中的黑伞随意地递给一旁的助理,再未看那泥泞中昏迷的身影一眼。
“走吧。”我对林哲说,声音平静无波。
湾流G650的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强劲的气流吹散了停机坪上的雨水。舷梯收起,舱门缓缓关闭,将外面那个绝望的世界彻底隔绝。
飞机平稳地滑入跑道,加速,抬头,冲入漆黑的、电闪雷鸣的雨夜。
机舱内温暖而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林哲递给我一杯温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值得吗?”他指的是顾衍最后那惨烈的一跪,以及我最后那句话。
我接过水杯,指尖感受着温热的杯壁。目光投向舷窗外翻涌的云层和撕裂夜空的闪电。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我喝了一口水,水温熨帖着喉咙,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只有该不该。”
恨,早已不是支撑我的全部。但该算的账,一分都不能少。地狱的路,他既然选了,就得自己一步步爬完。
瑞士,苏黎世。深秋的费尔德克林根疗养院坐落在静谧的湖畔,层林尽染,色彩斑斓得如同上帝的调色盘。空气清冽,带着松针和湖水的冷香。这里远离尘嚣,是世界上最顶级的私人疗养机构之一,也是我暂时休整的据点。
巨大的落地窗外,澄澈的湖水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斑斓的山色,美得像一幅静止的油画。我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伯爵茶,膝上摊开着一份最新的财经周报。头版头条,赫然是关于顾氏集团的震动性新闻:
**《顾氏掌门人神秘入院,百亿项目紧急搁浅!疑与东南亚巨额失利有关?》**
配图是一张模糊的医院远景照片。文字极尽猜测之能事,将顾衍在仰光拍卖会后突然销声匿迹、顾氏核心项目停滞的混乱局面,与他之前在缅甸的铩羽而归联系起来。
指尖轻轻拂过报纸上那个刺眼的标题,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意料之中。他抛下一切追到机场,在暴雨中跪了一夜,那副狼狈不堪、心神俱碎的模样被媒体捕捉到蛛丝马迹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这场由我亲手点燃的烈火,烧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猛。
“在看他的新闻?”林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刚结束一个跨洋会议,穿着舒适的羊绒衫,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走到我对面坐下。
“嗯。”我合上报纸,推到一边,“烧得挺旺。”
林哲将文件袋递给我:“刚收到的,关于那个新靶点抑制剂的一期临床数据,不太理想。副作用很大,尤其是心脏毒性,几个受试者出现了严重的心律失常和心肌损伤。研发团队压力很大。”他眉头微蹙,“这种针对罕见基因突变的药,本来就是在走钢丝。”
我接过文件袋,没有立刻打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牛皮纸表面。顾氏旗下最重要的生命科技板块,核心项目就是这个代号“曙光”的孤儿药研发,针对一种极其罕见、但致死率极高的儿童遗传病。顾衍投入了天文数字的资金和巨大的精力,几乎赌上了集团未来十年的气运。如今一期临床就遭遇重挫……这打击,恐怕比在拍卖会上输掉两亿美金还要沉重百倍。
“他呢?”我端起茶杯,语气平淡地问,“还在医院?”
“嗯,”林哲点头,“苏黎世大学医院,特护病房。据说情况不太好,高烧反复,肺部感染,加上之前拍卖会急怒攻心留下的心脉损伤,还有……”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精神上的打击。整个人垮得很厉害。顾氏现在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
我轻轻吹开茶面上的热气,没有说话。窗外,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无声无息地落在如镜的湖面上,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三天后。
疗养院顶层的阳光房,温暖如春。我正在听助理汇报几个慈善基金的运作情况,林哲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
“苏晚。”他打断助理的汇报,声音有些沉。
我示意助理暂停,看向他。
林哲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医院那边……刚传出来的消息。顾衍……他签署了知情同意书。”
我微微挑眉,等待下文。
林哲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艰涩:“他自愿……成为那个副作用极大的‘曙光’抑制剂一期临床试验的……受试者。”
阳光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我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了半空中。
自愿?受试者?
那个副作用明确标注着“高风险心脏毒性”、“可能导致不可逆心肌损伤甚至猝死”的新药?
他疯了?
“理由?”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对研发团队说……”林哲的眼神更加复杂,一字一顿地复述,“‘这是我唯一能替她做的。如果这药真能救那些孩子的命,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也值得用我的命去试。’”
“他还说……”林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震动,“‘告诉她……这是我欠的债,用命还。’”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落,暖洋洋地笼罩在身上,我却感觉指尖微微发凉。茶杯里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用命去试药?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孩子?为了……“她”?
真是……感人肺腑的赎罪戏码。
我缓缓放下茶杯,瓷器与玻璃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波澜,“继续。”
助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让她继续汇报慈善基金的事。林哲深深地看着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坐到了一旁。
阳光房里,只剩下助理刻意放平缓的汇报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的影子。湖面依旧平静,仿佛从未有过落叶惊扰。
苏黎世大学医院的重症监护区,弥漫着消毒水、仪器低鸣和死亡临近的冰冷气息。厚重的玻璃隔开了探视走廊与病房。
我站在玻璃墙外。里面,顾衍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连接着发出规律声响的复杂仪器。他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一种死气的灰败,眼窝深陷下去,嘴唇干裂发紫。只有心电监护仪上那起伏剧烈、时不时报警的曲线,显示着生命还在他体内进行着怎样凶险的搏斗。
他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医生之前沉重地告知,大剂量的试验药物诱发了他自身潜藏的免疫风暴,引发了多器官衰竭,尤其是心脏,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破裂的纸。情况极其危急,随时可能……
林哲站在我身侧,低声道:“医生说,他昏迷前一直念着你的名字……还有……‘孩子’。”
孩子。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屏障。我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晚云端酒店冰冷的地板,那刺目的猩红,那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还有腹中那永远失去的、小小的生命。
他有什么资格提孩子?!
就在这时,病房里传来一阵尖锐的仪器报警声!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骤然变成了一条疯狂的乱线!
“嘀嘀嘀——!!!”
刺耳的声音撕裂了ICU的宁静!穿着蓝色无菌服的医生和护士瞬间冲了进去,脚步声急促而混乱。
“肾上腺素准备!”
“除颤仪!快!”
“心率180!室颤!准备电击!”
“Clear!”
“砰!”身体被电流击打得弹起。
“再来!Clear!”
“砰!”
隔着厚厚的玻璃,那电击的声音沉闷却惊心动魄,每一次都像重锤砸在人心上。我看着病床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在电流的冲击下无助地弹起又落下,看着医生们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看着那监护仪上疯狂跳跃后又勉强恢复一点微弱起伏的曲线……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那刺耳的警报声终于平息下来。监护仪上显示的心率虽然依旧紊乱虚弱,但不再是那令人绝望的直线。医生们抹着额头的汗,暂时松了口气,但脸上的凝重丝毫未减。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病床上的人,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非常非常慢,如同蝴蝶挣扎着破茧。
然后,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眼神空洞、涣散,没有任何焦距,充满了濒死的疲惫和茫然,仿佛刚从最深的地狱边缘爬回来。
他虚弱地转动了一下眼球,视线在病房里模糊地扫过,最终,极其缓慢地,落在了玻璃墙外——我的身上。
那空洞的眼神,在触及我身影的刹那,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弱的火星,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那光亮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耗尽生命最后力气也要确认的……希冀。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瓣渗出一点血丝。
守在旁边的医生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唇边,仔细地、紧张地分辨着。
我站在玻璃墙外,隔着冰冷的距离,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看到顾衍用尽全身力气,极其微弱地动着嘴唇,目光死死地、祈求般地锁定着我。
医生听清了。
那位年长的、见惯了生死的主任医师,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直起身,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他转过头,目光穿过厚厚的玻璃墙,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精准地、沉重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然后,他用口型,无比清晰地,向我传达了顾衍在鬼门关挣扎回来、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时,拼尽全力问出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
“她……”
医生停顿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悲悯和震动。
“……肯少恨我一点了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窗外,苏黎世深秋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ICU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那光斑跳跃着,却丝毫无法驱散这方空间里弥漫的沉重和死寂。
医生沉重的口型,如同慢镜头,一帧一帧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每一个无声的笔画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进我的耳膜,再穿透耳膜,直直撞进灵魂深处。
“她……肯少恨我一点了吗?”
恨?
这个字眼,在过去的三年里,早已成为支撑我呼吸、驱动我前行的骨髓和血液。它是我在缅北炼狱中咬牙活下来的理由,是我在拍卖场上睥睨顾衍的底气,是我看着他跪在暴雨泥泞中时心头涌起的冰冷快意。
我恨他为了三亿订单逼我喝下那杯冰酒时的冷酷无情,恨他在我流产时对着白月光柔声细语的残忍背叛,恨他送来离婚协议时的迫不及待,恨他弄丢我们婚戒时的毫不在意……我恨他毁了我对爱情、婚姻、乃至人性最后一点可怜的信任,恨他亲手扼杀了那个尚未成型的小生命!
这份恨,早已不是简单的情绪。它是我的一部分,是烙在灵魂上的印记,是支撑“苏晚”这个重生者存在的基石。
可现在,那个躺在病床上、刚刚从死神镰刀下捡回半条命的男人,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问的不是“我还能活吗?”,不是“顾氏怎么办?”,甚至不是一句“对不起”。
他问的是:她……肯少恨我一点了吗?
用命去试药,把自己折腾到濒死的边缘,所求的,仅仅只是……让我少恨他一点点?
荒谬!可笑!可悲!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暴怒、嘲讽、以及更深沉冰寒的巨浪,猛地冲垮了我所有的冷静。胸腔里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高跟鞋的细跟敲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哒”的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是之前指甲嵌入太深留下的伤痕。这痛楚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苏晚?”林哲担忧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伸出手,似乎想扶住我微微摇晃的身体。
我猛地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
玻璃墙内,顾衍那双刚刚凝聚起一丝微光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祈求锁在我身上。仿佛我的反应,就是他此刻活着的全部意义。
少恨一点?
我凭什么要少恨一点?他用命去试药,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迟来的、廉价的自我感动!这能抵消他曾经犯下的罪孽吗?能换回我失去的孩子吗?能抹平那三年炼狱般的痛苦吗?
不能!统统不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想咳。那股翻腾的怒火和冰冷的恨意,被强行压了下去,沉入眼底最深处,凝结成万年不化的寒冰。
我没有再看病房里那个男人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转过身,米白色的风衣下摆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我对林哲,也是对一直守候在旁边的助理,用清晰而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说道:
“联系律师。把我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立刻送进去给他。”
助理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苏董。”他迅速拿出手机。
林哲看着我,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停留,迈开脚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稳定而决绝的声响,一步一步,远离这充斥着死亡、忏悔和沉重气息的ICU走廊。
身后,玻璃墙内,顾衍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在我转身的瞬间,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彻底地、绝望地……熄灭了。
更新时间:2025-07-06 18: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