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向日葵精选章节
奶油在32℃的闷热里缓慢地坍塌,像一场无声的溃败。我盯着蛋糕上歪斜的“生日快乐”四个巧克力字,指尖冰凉,粘腻的触感却挥之不去。厨房窗户洞开,外面是沉甸甸的、裹着暑气的夏夜,一丝风也没有,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挪向九点。
手机屏幕在餐桌上突然亮起,幽白的光刺破了这粘稠的昏暗。不是电话,只是一条新消息的提示光。但江临的手机,就随意地扣在旁边,屏幕朝下。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狂乱地撞起来。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冰冷又粘腻,顺着脊椎爬上来。江临在浴室,哗啦啦的水声隐约传来。我盯着那倒扣的黑色手机壳,像盯着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十年了,我熟悉他每一个习惯,包括这个——他洗澡时,手机从不带进湿漉漉的浴室。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蛋糕上塌陷的奶油尖顶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软软地掉在洁白的骨瓷盘子上,晕开一小团狼狈的粉红。那声响很轻,却像在我紧绷的神经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手指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背叛了大脑的警告。它们伸出去,带着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壳边缘。翻过来的动作快得没有经过思考。
屏幕是亮的。一条新信息的预览框,简短、致命地悬在那里。
一个名字,一个烙印在我青春最深处、也最不愿触碰的角落的名字:苏晚晴。
预览框里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的缩略图。一张自拍。角度挑得很高,焦点清晰地落在纤细的、形状优美的锁骨上。而那片白皙肌肤上,赫然盘踞着两个深色的英文字母:J.L.
江临。Jiang Lin。
世界瞬间失声。浴室的水流声,窗外沉闷的蝉鸣,心脏在耳膜里的狂跳,全部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那张锁骨上的纹身,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永久的、丑陋的焦痕。
十年。
整整十年,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把他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都填满我的温度。他的衬衫永远熨帖,冰箱里永远有他爱喝的冰啤酒,书架上的书永远按他习惯的顺序排列。我甚至记得他每一任上司、每一个重要客户的喜好。十年里,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刺痛他的话题,包括那个名字,苏晚晴,那个他曾爱得死去活来、最终却以一场惨烈车祸收场的初恋。我以为时间早已冲刷干净了一切,以为我无微不至的付出,总能填满他心底那块被带走的空缺。
“晚晚,我们还年轻,结婚急什么?”每一次我带着试探提起未来,他总用这句话轻飘飘地挡回来,眼神温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像隔着一层永远也擦不干净的雾蒙蒙的玻璃。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我就在这温水里慢慢熬煮,熬干了自己所有的期待和力气,还天真地以为,这就是爱的常态。
原来不是不急。只是他心里的那个位置,从来不是留给我的。那块被苏晚晴带走的空缺,从未真正愈合,它只是被掩埋了,上面插着一个写着“林晚”的、自欺欺人的标签。如今,这张图片像一把淬毒的匕首,轻易地挑开了这层虚假的皮肉,露出了底下腐烂发臭的真相。
J.L.。多讽刺。我的蛋糕上,塌陷的奶油还沾着“生日快乐”的残骸。
浴室的水声停了。脚步声踢踏着靠近,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晚晚?”他的声音传来,带着沐浴后的松弛,甚至有点漫不经心,“蛋糕好了没?饿死了。”
我猛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零件。手指还紧紧攥着那滚烫的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冲撞,想要尖叫,想要质问,想要把这十年虚假的温存连同这个塌陷的蛋糕一起狠狠砸在地上!
可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堵住,火烧火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破碎的气流在鼻腔里窜动,视野被一片汹涌滚烫的液体彻底模糊。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滚烫地砸在我冰冷的手背上,砸在塌软的奶油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狼狈的坑洞。
他看到我的样子,脚步顿住了。松弛的表情瞬间凝固,眉头下意识地蹙起,那里面混杂着惊愕,还有一丝……被打扰了平静的不耐烦?他看到了我手里的手机。
“怎么了?”他走过来,语气里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敷衍,像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甚至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揉揉我的头发,或者捏捏我的脸,用那种亲昵的姿态轻易抹平一切不和谐的音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发梢的那一刹那——
“别碰我!”
积蓄在喉咙口的所有绝望、愤怒和冰冷,终于冲破了那层砂纸,嘶哑地爆发出来。声音不大,却像玻璃碎裂般尖锐刺耳。我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厨房料理台边缘,钝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被剜开的剧痛。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惊愕变成了不解,随即那点残余的不耐烦迅速膨胀、扭曲,变成了清晰的愠怒。
“林晚!”他提高了声音,带着惯有的、试图掌控局面的强硬,“你又发什么神经?把手机给我!”他上前一步,试图夺回我手里的“罪证”。
发神经?十年倾尽全力的付出,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发神经”?看着他那张写满烦躁和理所当然的脸,看着他伸过来的、带着沐浴露清冽香气的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汹涌而上。多可笑,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满心欢喜地想象着他看到这个亲手做的蛋糕时的表情,以为这个生日,或许会不一样。
所有的委屈、不甘、自我怀疑,都在这一刻被那刺目的纹身和眼前这张不耐烦的脸彻底点燃,烧成了燎原的野火,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和眷恋。
“滚开!”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动作凶狠得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我死死攥着那部滚烫的手机,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我十年痴愚的证据。不再看他错愕又迅速阴沉下去的脸,不再理会他可能在身后喊什么,我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猛地撞开厨房的门,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冲向玄关。
“林晚!你给我站住!”他的怒吼追在身后,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
站住?再留一秒,我怕我会窒息而死,或者真的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玄关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刺激着脚心,我胡乱踢开碍事的拖鞋,手指哆嗦着摸到冰冷的门把手,狠狠拧开——
外面不是凉爽的解脱,而是一堵更令人窒息的墙。夏夜黏腻闷热的风猛地灌进来,裹挟着尘土和植物蒸腾的气息,沉重地拍打在脸上。天空是压抑的墨蓝色,远处隐隐滚动着沉闷的雷声,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似乎随时要倾盆而下。
我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赤脚踏上外面滚烫粗糙的水泥地。身后传来他追上来的脚步声,还有气急败坏的喊叫:“林晚!你他妈疯了?!回来!”
疯了?也许吧。被一个谎言圈养了十年的人,突然被撕开血淋淋的真相,谁能不疯?
我头也不回,用尽力气向前狂奔,像要逃离一座即将崩塌的监牢。泪水模糊了视线,脚下凹凸不平的路面硌得生疼,闷热的空气疯狂地涌入肺部,带着火烧火燎的痛感。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停下,不能回头。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无比陌生而庞大,像一个冰冷的、黑暗的旋涡,而我正被它疯狂地吸卷进去。
雷声更近了,沉闷得如同巨人擂鼓。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墨蓝的天幕,瞬间照亮了前方湿漉漉、空无一人的街道,也照亮了我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冰冷刺骨,瞬间就将单薄的睡衣打得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泪水和汗水,视线稍微清晰了一些。我拐过一个路口,跑上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道。路灯在密集的雨幕中晕开昏黄的光圈,像一只只模糊不清的、窥探的眼睛。
就在这时,身后刺耳的引擎轰鸣声骤然放大,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失控的、撕裂雨幕的疯狂速度!两道刺目的白光如同两柄巨大的光剑,穿透雨帘,瞬间将我的身影死死钉在湿漉漉的路面上!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心脏,四肢瞬间僵冷。大脑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我能清晰地看到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浑浊水花,能看到那两道越来越近、越来越刺眼的死亡光束……
完了。
这个念头冰冷地滑过脑海。
就在那令人肝胆俱裂的白光即将吞噬我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从侧面袭来!
不是撞击,是拉扯。一只铁钳般的手臂死死箍住了我的腰,带着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道,狠狠将我向后拽离原地!身体瞬间失控,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在眼前疯狂旋转——湿冷的地面、刺目的车灯、狰狞的雨幕……混杂着一声尖锐到极致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嘶鸣!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混合着引擎暴躁的轰鸣,几乎在同时贴着我的身体呼啸而过!带起的劲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浓重的橡胶焦糊味,狠狠抽打在我身上。那辆失控的黑色轿车几乎是擦着我的衣角冲了过去,一头撞上了路边歪斜的隔离墩,发出沉闷可怕的巨响,车头瞬间凹陷下去,引擎盖扭曲地弹开,白烟在雨水中嗤嗤作响。
而我,被那股巨大的拉力拖着,重重地摔倒在地。不是坚硬的水泥地,是湿漉漉的、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路边绿化带。膝盖和手肘传来剧烈的钝痛,温热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雨水迅速蔓延开来。
救我的人似乎也失去了平衡,在我身旁沉重地倒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我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刺骨的寒意从湿透的睡衣渗进骨髓。我试图撑起身体,手肘却传来钻心的疼痛,再次软倒下去。
“别动!”一个低沉急促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盖过了哗哗的雨声和远处肇事车辆传来的警报声。
一只手有力地按住了我的肩膀,阻止我乱动。我艰难地侧过头。
雨幕模糊中,首先看到的是一件被泥水浸透、颜色深沉的……白大褂?视线艰难上移,对上一双眼睛。即使在这样昏暗混乱的光线下,即使在密集的雨帘之后,那双眼睛也异常清晰。瞳孔很黑,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里面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冷静。雨水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
是这个人……刚刚把我从车轮下拽了回来?
“伤到哪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清晰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他迅速靠近,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一手依旧稳稳按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已经利落地开始检查我的头部、颈部和四肢。指尖冰凉,带着雨水,但触诊的动作却精准而快速。
“手肘…膝盖…” 我牙齿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抵御寒冷和疼痛。
“头部有没有撞击?”他追问,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的脸,似乎在确认我的意识是否清醒。
我茫然地摇头,巨大的惊吓和身体的疼痛让我思维一片混乱。
他迅速扫视了一眼我那被血和泥水染得不成样子的手肘和膝盖,眉头紧锁了一下,但那冷峻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果断地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湿透的白大褂,不由分说地裹在我瑟瑟发抖的身上。布料浸透了雨水,沉重冰冷,却意外地隔绝了部分直接冲刷的雨点和寒风。
“忍着点。”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和后背,猛地发力。
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袭来,我被他稳稳地打横抱了起来。男人的手臂坚实有力,隔着湿透的衣料传来滚烫的体温,在冰冷的雨夜里像一个突兀的热源。他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长期浸染在草药里的清苦气息,奇异地压下了我喉头翻涌的血腥味和恶心感。
“我的……我的本子……” 就在被他抱起,视线扫过刚才摔倒的泥泞草丛时,我猛地想起。一个深蓝色、边缘磨损严重的速写本,此刻正可怜地躺在浑浊的水洼里,被雨水肆意冲刷着。
那是我的命根子。十年间,除了围着江临转,只有画画是我仅剩的、属于自己的栖息之地。无数个他晚归的深夜,无数个被敷衍后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刻,都是这个本子里的线条和色彩,无声地承载着我所有的情绪和幻想。
他脚步顿了一下,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没有丝毫犹豫,他抱着我,几步走到那本子旁,弯腰,长臂一伸,极其利落地将它从泥水里捞了起来。速写本湿透了,纸张被泡得发软变形,深蓝色的封皮上沾满了污泥和枯草。
他把那本湿漉漉、脏兮兮的速写本塞进我怀里,紧贴着那件同样湿透的白大褂。冰冷的纸张和布料贴在我同样冰冷的皮肤上,寒意直透心底。
“抱紧。”他只说了两个字,便抱着我,大步流星地朝着路口灯光更密集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很稳,即使抱着一个人,在湿滑的路面上也走得又快又稳。雨水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顺着下颌滑落,他仿佛毫无所觉,目光只坚定地望向前方——那里,能看到医院急诊科刺眼的红色灯牌在雨幕中闪烁。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小的针,持续不断地扎在裸露的皮肤上。身体在他怀里不受控制地颤抖,一半是因为刺骨的寒冷,一半是劫后余生无法平息的惊悸。每一次颠簸,手肘和膝盖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我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险。怀里的速写本湿冷沉重,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也压着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抱着我,穿过急诊大厅自动敞开的玻璃门。刺眼的白炽灯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黑暗和雨幕,却也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我适应了昏暗的眼睛。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周围是急诊科特有的、高密度的嘈杂。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病人压抑的呻吟和家属焦灼的询问声,消毒水浓烈到刺鼻的气味……所有声音和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将我淹没。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沈医生!”有护士看到我们,立刻推着转运平床跑过来,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紧张。
原来他姓沈。
沈聿把我小心地放在冰冷的平床上。动作很轻,避开了我受伤的手肘和膝盖。他直起身,语速极快地对护士交代:“车祸避险摔伤,神志清,无昏迷史。左肘、右膝开放性挫裂伤,出血明显,怀疑有异物嵌入。立即清创包扎,准备破伤风,通知骨科会诊排除关节损伤。血压、心率监测。”他的声音平稳清晰,每一个指令都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力量感。
护士迅速应下,推着我穿过嘈杂的走廊,奔向处置室。我躺在平床上,视线有些涣散地看着天花板快速掠过的白色灯管,耳边沈聿的声音渐渐远去,被更近的推车滚轮声和护士的询问取代。
“姓名?年龄?有没有药物过敏史?”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试了几次才发出嘶哑的声音:“林晚……28……没有。”
处置室的门开了又关,隔绝了外面大部分噪音。明亮的无影灯打开,光线更加刺目。我被小心地挪到处置床上。护士开始熟练地剪开我沾满泥泞和血污的睡衣袖子。布料粘在伤口上,撕扯的瞬间带来尖锐的疼痛,我倒抽一口冷气。
“忍着点,很快就好。”护士的声音温和了些,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停。
冰冷的消毒水棉球触碰到伤口边缘,剧烈的刺痛让我猛地蜷缩了一下。就在我咬紧牙关,准备迎接更痛苦的清创时,处置室的门被推开了。
沈聿走了进来。他已经脱掉了那件湿透、沾满泥污的白大褂,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袖子利落地挽到了手肘上方,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的目光扫过护士正在处理的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处置床边,自然地接过了护士手里的镊子和消毒棉球。护士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让开了位置。
“异物有点深,嵌在软组织里。”护士低声提醒。
“嗯。”沈聿应了一声,声音低沉。他微微俯身,靠得更近了些。无影灯的光线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锐利如手术刀,紧紧锁定在我血肉模糊的手肘上。
沾着消毒水的棉球再次落下,动作却比刚才轻柔了许多。他仔细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沙,指尖稳定得不可思议,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种精准的控制力,最大限度地减少着不必要的疼痛。但即便如此,当冰冷的镊子尖探入伤口深处,试图夹取嵌入的碎石粒时,一阵尖锐的剧痛还是让我忍不住痛哼出声,身体猛地一颤,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放松。”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疼痛的迷雾。“肌肉绷紧会更疼。看着我。”
他的指令清晰而直接。我下意识地抬起泪眼模糊的眼睛,对上他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全神贯注的冷静,像磐石一样稳定。疼痛依旧尖锐,但在他这种近乎绝对的专注目光下,我混乱的恐惧和想要退缩的本能,竟真的被奇异般地压下去了一些。我努力地、大口地呼吸着,试图放松紧绷的手臂肌肉。
镊子再次深入,动作依旧稳定而精准。这一次,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少许。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视线紧紧锁在他那双稳定操作的手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细小的碎石粒被一粒粒夹出,丢进护士端着的托盘里,发出轻微的叮当声。他清理得非常仔细,不放过任何一点污垢。温热的生理盐水再次冲洗过伤口,带来一阵清凉的刺痛。
就在清创接近尾声,他准备开始缝合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被他随手放在旁边器械台上的速写本。
湿透的纸张在明亮的灯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原本用防水文件夹保护着的几张散页滑了出来,其中一张被泥水浸染得最厉害,但上面用炭笔勾勒的向日葵线条却顽强地透了出来。扭曲的根茎,低垂的花瓣,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感。那是我在某个被江临彻底遗忘的纪念日深夜,情绪崩溃时画的。
沈聿顺着我的目光,也瞥见了那张被泥水浸透的速写。
他的动作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就在我以为他只是随意一瞥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处理伤口时的那种平稳,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确认?
“林晚?”他叫了我的全名。
我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应道:“……是?”
他手中的缝合针线并未停下,依旧精准地穿过皮肉,动作流畅。但他的目光,却从那幅脏污的向日葵速写,缓缓移到了我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刚才那种纯粹的、手术刀般的冷静似乎褪去了一层,流露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某种遥远追忆的审视。
“美院,”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处置室里消毒水的味道和仪器偶尔的轻响,“……附中那一届的优秀作品栏里,一直贴着你的画。”
空气仿佛凝滞了那么一瞬。
尖锐的疼痛,冰冷的处置台,刺目的无影灯,甚至急诊室门外隐约传来的嘈杂……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抽离。
我躺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他最后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回音,一遍遍在空荡荡的颅腔里撞击。
美院附中……优秀作品栏……我的画?
那些被刻意遗忘在角落、落满尘埃的记忆碎片,被这句话猝不及防地撬动。无数画面瞬间汹涌回潮——明亮宽敞的画室里松节油的味道,指尖沾染的洗不掉的颜料色彩,画架前被夕阳拉长的、充满憧憬的影子,还有……那张被老师选中、骄傲地贴在优秀作品栏最醒目位置的静物油画。画的是父亲书房窗台上,一盆在冬日阳光下倔强盛放的黄色雏菊。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年?十一年?那几乎是我上辈子的人生。那个背着画板、眼里有光、梦想着中央美院的女孩,早就在遇见江临、为他放弃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就被我亲手埋葬了。连同那些颜料、画纸和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一起锁进了记忆最深、最暗的角落,再不敢触碰。
我以为它们早已腐烂,化为尘埃。
可现在,一个在暴雨夜救了我命的陌生医生,一个正专注地为我缝合伤口的男人,却用如此平静的语气,揭开了那个落满灰尘的箱子。
“你……”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烈地冲撞着胸腔,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我死死盯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试图从那专注缝合的冷静神情里,找出哪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没有。他的眼神依旧沉静,甚至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陈述事实的笃定。仿佛他只是在说“伤口需要缝合五针”一样平常。
“那幅雏菊,”他手中的针线平稳地穿梭着,声音低沉而平稳,没有多余的感慨,只是陈述,“笔触很干净,光感处理得尤其好。附中那面墙,后来贴上去的画,很少有那种纯粹了。”他微微偏了下头,目光再次扫过旁边那张被泥水浸透的向日葵速写,“后来,就再没看到你的作品了。”
“纯粹”两个字,像一把带着倒钩的钝刀,缓慢地、深深地剜进了心口最柔软的地方。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属于画笔和色彩的时光碎片,带着褪色的阳光和松节油的气息,尖锐地刺破了这十年精心构筑的、围绕另一个人旋转的、名为“爱情”实则卑微如尘的牢笼。
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身下洁白的无菌单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一种迟来了整整十年的、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委屈和荒诞感。十年间,江临甚至从未认真看过我画的东西,他只会在我偶尔拿起画笔时,用那种略带宠溺又带着点敷衍的语气说:“晚晚画得真可爱。”仿佛那只是小女孩打发时间的涂鸦。
“我……”我试图开口,想说点什么,解释那场愚蠢的放弃,或者表达这突如其来的、被“看见”的震动。但喉咙哽咽得厉害,只发出一声破碎的抽泣。
“好了。”沈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徒劳。他利落地剪断缝合线,放下器械。然后,他并没有立刻退开,而是拿过旁边护士递来的干净纱布和胶带,开始为我包扎。他的动作依旧稳定而轻柔,小心地避开刚刚缝合的伤口。
包扎完毕,他才直起身。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我泪痕狼藉的脸,没有安慰,也没有探寻,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伤口不要沾水,按时换药,一周后拆线。”他的声音恢复了医生交代医嘱的平稳,“骨科医生马上过来,检查一下膝盖韧带。在这里等。” 说完,他转身,拿起染血的器械,走向旁边的处置台,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那件干净的白大褂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留下一个挺拔而疏离的背影。
护士开始收拾器械,准备骨科医生需要的物品。处置室里只剩下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我躺在冰冷的处置床上,身体还在因寒冷和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但心口那块被剜开的空洞里,却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燃烧。是迟来的愤怒?是荒诞的悲凉?还是……一丝微弱得几乎不敢确认的、被“看见”的灼热?
就在这时,处置室紧闭的门板,被外面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击了一下!
“砰!”
沉闷的巨响在相对安静的空间里炸开,惊得护士手一抖,托盘里的器械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紧接着,一个嘶哑到变调的、我熟悉到骨子里也恨到骨子里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像受伤野兽的咆哮,疯狂地撞了进来:
“林晚!林晚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让我进去!”
是江临。
那声音里充满了狂躁、恐慌,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开门!她怎么样了?!让我看看她!”撞击声更猛烈了,“砰!砰!砰!”整个门板都在震动。
护士脸色发白,下意识地看向沈聿,又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紧张。
沈聿刚刚放下一把止血钳。他背对着门的方向,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肩膀都没有晃动一下。他拿起另一块干净的纱布,走到我身边,仿佛外面那震天动地的嘶吼和砸门声,不过是背景里一段无关紧要的噪音。
“手。”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视线落在我刚刚包扎好的手臂上,示意我抬起一点。
我下意识地照做,手臂却僵硬得像木头。门外江临的咆哮像魔音贯耳,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钩子,撕扯着我刚刚被沈聿那句话搅动得翻江倒海的心绪。
“晚晚!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开门!听我解释!”江临的声音带着哭腔,撞击门板的力道却一次比一次凶狠,“苏晚晴就是个疯子!她故意刺激你的!我跟她早就完了!真的完了!她纹那个东西是她自己发疯!跟我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这几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耳膜。十年……那张刺目的纹身照片……他此刻急于撇清的嘴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我几乎要呕吐出来。
“林小姐,”沈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门外的喧嚣。他半蹲下来,视线与我齐平,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直视着我,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医生面对患者伤口的冷静审视。他拿起沾着药水的棉签,动作平稳地开始处理我膝盖上那些细小的擦伤。冰凉的触感传来,伴随着细微的刺痛。
“向日葵,”他一边擦拭着伤口边缘的污迹,一边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向着太阳生长,是它的天性。”
棉签在伤口边缘轻轻移动,带来一阵清凉的刺痛。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冷静地剖开了门外那歇斯底里的噪音。
“但低头,不该是它唯一的姿态。”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门外江临的嘶吼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或者说,是被这平静到极致的话语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处置室里只剩下棉签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和消毒水特有的、有些刺鼻的气味。
向日葵……低头……
我猛地想起那张被泥水浸透的速写。扭曲的根茎,沉重得几乎要折断的花盘,花瓣无力地低垂,浸在浑浊的泥水里——那是我潜意识里画出的自己吗?十年,永远在仰望着他,等待着他施舍的一点关注和温暖,将所有的光芒和养分都毫无保留地供奉出去,最终换来的,却是被弃如敝屣的结局。
沈聿处理完膝盖最后一处擦伤,放下棉签。他站起身,依旧是那个挺拔疏离的医生姿态。他看了一眼紧闭的、还在轻微震动的门板,又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平静地陈述:“你的伤口需要静养,情绪剧烈波动不利于恢复。外面的事情,医院会处理。”
他的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保安急促的脚步声和严厉的呵斥声:“先生!请你立刻冷静!这里是急诊处置室!你再这样我们要报警了!”
撞击声和嘶吼声被强行压制了下去,但江临那充满不甘和怨毒的咆哮依旧隐约可闻:“你们凭什么拦我?!那是我女朋友!她是我的人!林晚!你出来!你躲着我也没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给我出来说清楚!”
“我的人”……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铁链,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十年,原来在他心里,我从未拥有过独立的灵魂,只是一个属于他的、可以随意处置的所有物。
沈聿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那些刺耳的叫嚣。他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他仔细地清洗着双手,每一个指缝都不放过。水流冲走了指尖沾染的血污和药水,也冲走了刚才处理伤口时所有的情绪痕迹。当他关上水龙头,抽出一张纸巾擦拭双手时,又变回了那个一丝不苟、仿佛与外界情绪完全绝缘的急诊科医生。
“骨科医生马上到。”他擦干手,将纸巾丢进垃圾桶,转身对护士交代,“处理完送留观室,注意观察血压和意识。”
护士连忙点头:“好的沈医生。”
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门,径直走向处置室的另一扇门——那是通向医生办公室的通道。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彻底隔绝了他挺拔的背影。
处置室里恢复了相对的安静,只剩下护士准备骨科检查器械的轻微声响,和门外保安低声劝阻的模糊话语。我躺在冰冷的处置床上,身体还在因为寒冷和刚才的冲击而微微颤抖,但心口那块被沈聿的话和江临的嘶吼反复撕扯的地方,却奇异地不再是一片混乱的剧痛。
向日葵……低头……不是唯一的姿态……
那些被强行锁死在角落、落满灰尘的关于画笔和色彩的碎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灼热的温度,穿透了十年自我囚禁的牢笼,呼啸着冲撞出来。
一周后,拆线的日子。
膝盖的韧带伤比手肘麻烦些,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和复健。沈聿给我开的药里有止痛和帮助放松肌肉的成分,但精神上的疲惫和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却并非药物能够驱散。
我暂时住在大学好友杨薇狭小的出租屋里。这一周,江临的“攻势”从未停止。手机被打爆,微信短信塞满了不堪入目的哀求、咒骂和恶毒的揣测。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疯狂地寻找着我的踪迹,试图将我拖回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晚晚,求求你接电话!我知道我混蛋!我错了!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十年!我们十年!你就因为一张照片判我死刑?苏晚晴就是个疯子!她故意报复我!”
“你是不是跟那个医生好上了?啊?是不是!我就知道!那个姓沈的看你的眼神就不对!你他妈早就给我戴绿帽子了吧?贱人!”
“林晚!你躲着我也没用!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给我滚出来!”
哀求、辩解、诋毁、威胁……各种情绪像失控的污水,不断泼洒过来。我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但他总能换新的号码打来,或者通过杨薇旁敲侧击。最后,连杨薇都受不了了,把他所有的号码都拉进了黑名单。
身体的伤口在愈合,心里的伤口却在每一次他疯狂的骚扰下被反复撕开,流着脓血。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使睡着了,也总会被噩梦惊醒——刺目的车灯、苏晚晴锁骨上的纹身、江临扭曲的脸交替出现。
杨薇看我状态实在太差,硬是拉着我去了市郊一个安静的湿地公园散心。她说那里的向日葵开得正好。
那天阳光很好,金灿灿地洒在望不到边的金黄色花盘上。风一吹,花海起伏,如同流动的黄金。我拄着临时用的拐杖,慢慢走在栈道上,看着那些倔强追逐着太阳的巨大花朵,看着它们粗壮挺直的茎秆和舒展开的巨大叶片。
“晚晚,”杨薇挽着我的胳膊,声音轻轻的,“你看它们,多好。管他太阳在哪儿,自己长自己的,开得又大又漂亮。”
是啊。向日葵追逐太阳,那是刻在基因里的天性。但追逐的姿态,不该是匍匐,不该是折断自己的茎秆去迁就。它挺直腰杆,努力生长,把根系扎得深稳,才能开出最灿烂的花。
我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这片蓬勃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金黄,心底那片被冰封了十年的冻土,似乎被这阳光和色彩,悄然撬开了一条缝隙。一种微弱却清晰的渴望,开始在心口萌动。
回去的路上,杨薇的车刚在巷口停稳,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如鬼魅般从旁边冲了出来!
是江临。他显然在这里守株待兔很久了。一周不见,他整个人憔悴得吓人,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身上的衬衫皱巴巴的,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汗味。
“晚晚!”他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过来,试图抓住我的胳膊。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拄着的拐杖敲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杨薇立刻挡在我身前,厉声道:“江临!你够了!别再骚扰晚晚了!”
“滚开!”江临粗暴地推开杨薇,力气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我,里面充满了狂乱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晚晚!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他猛地嘶吼起来,声音撕裂般沙哑。
下一秒,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和杨薇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粗暴地、近乎疯狂地撕扯着自己衬衫的领口!纽扣崩飞,露出脖颈下方一片皮肤。在那片皮肤上,赫然纹着两个深色的、歪歪扭扭的汉字——
林晚。
新鲜的墨迹似乎还有些红肿,边缘甚至带着点渗血后的结痂,在昏暗的巷口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和……廉价。
“你看!你看啊!”他指着自己胸口那个丑陋的纹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眼神狂热得像一个邪教徒,“我把你的名字刻在这里了!刻在心上了!晚晚!苏晚晴算个屁!她早就过去了!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一直都是!你相信我!我们重新开始!我娶你!明天就去领证!好不好?好不好?!”他语无伦次,伸出手又想抓我。
那歪歪扭扭的“林晚”两个字,像两条丑陋的、扭曲的毒虫,盘踞在他皮肤上。没有美感,没有真心,只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歇斯底里的占有欲和表演欲。十年间,他连一个像样的承诺都吝于给予,如今却用这种廉价而疯狂的方式,试图证明他的“爱”?
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咙口。我看着他癫狂的脸,看着他胸口那个滑稽又可悲的纹身,再想起苏晚晴锁骨上那两个清晰的“J.L.”……巨大的讽刺和悲凉像冰水一样浇透了我。
我看着他,眼神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彻底燃尽的灰烬。
“江临,”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盖过了他粗重的喘息,“你的‘爱’,真让人恶心。”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僵住、继而扭曲的脸,也不看杨薇担忧的眼神,拄着拐杖,绕过他,一步一步,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走向单元门。
身后传来他野兽般的嚎叫和拳头砸在墙壁上的闷响,还有杨薇愤怒的斥责声。但这些声音,仿佛都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与我无关的世界了。
时间在伤口的愈合和内心的重建中缓慢流淌。膝盖的伤需要复健,我定期去医院。有时会碰到沈聿,有时不会。他依旧很忙,步履匆匆穿梭在急诊大厅,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风。偶尔在复健科外的走廊遇见,他会停下脚步,目光在我恢复情况的记录本上扫一眼,或者简单问一句“走路还疼吗?”,语气平淡得像例行公事。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便点点头,擦肩而过,留下一个挺拔疏离的背影。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再也没有流露过像处置室里那种带着遥远追忆的眼神。仿佛那句关于向日葵的话,那个关于美院附中作品栏的确认,都只是我疼痛和寒冷交织时产生的幻觉。
也好。我对自己说。那晚的一切,连同那场暴雨、那场车祸、那十年的荒诞,都该像被雨水冲刷过的泥泞一样,彻底沉淀下去。我重新拿起了画笔,不是速写本上的宣泄涂鸦,而是正经的画布和颜料。指尖重新沾染上熟悉的松节油气息时,一种久违的、带着轻微战栗的悸动,从心底深处悄然复苏。
杨薇的客厅角落成了我的临时画室。最初拿起画笔时,手是生疏的,调色盘上的色彩也显得犹豫而浑浊。画布上出现的,依旧是那些扭曲的、低垂的向日葵,只是笔触间多了几分挣扎着想要抬头的力量感。画得很慢,很艰难,像是在重新学习走路。
复健的间隙,我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彻底搬离这个承载了十年不堪回忆的城市。在整理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时,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边角。
是一本画册。很旧了,封面是深蓝色的布纹纸,烫金的字迹已经有些黯淡——《全国美术院校附中优秀作品集(200X-200X年度)》。
心跳毫无预兆地加速。我拂去上面的灰尘,翻开沉重厚实的封面。纸张已经泛黄,散发出淡淡的陈旧油墨味。目录页之后,是各校简介。翻过几页,熟悉的校徽和教学楼照片映入眼帘。再往后……
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一张张色彩斑斓、风格各异的作品印刷在铜版纸上。素描、色彩、创作……直到翻到某一页,我的动作骤然停住。
呼吸在那一刻屏住。
在那一页的右下角,印着一幅小小的静物油画。冬日暖阳透过窗户,洒在一盆盛开的黄色雏菊上,光斑跳跃在花瓣和窗棂上,画面干净、温暖,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感。
作品标题:《暖冬》。作者:林晚。
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是当年指导老师简短的评语:“……对光与色的敏锐捕捉,笔触干净利落,画面充满宁静的生命力……”
十年了。那个被自己亲手埋葬的、曾经也闪耀过微光的少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隔着泛黄的纸张,安静地凝视着十年后一身狼狈的我。
指尖轻轻抚过画册上那个小小的名字,抚过那盆沐浴在阳光里的雏菊。眼眶酸涩得厉害,却没有眼泪流下来。原来被“看见”,哪怕只是十年前一次微不足道的“看见”,也能在十年后,成为照亮深渊的一束微光。
阳光透过杨薇家狭小的窗户,落在画册上,落在旁边画架上那幅尚未完成的、挣扎着抬头的向日葵草图上。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我坐在画架前的小凳子上,看着眼前新旧交织的画面,一种迟来的、混杂着心酸与释然的平静,缓慢地充盈了胸腔。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属于我的那一页,似乎终于要翻过去了。
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深秋的阳光带着暖意。
复健的最后一次评估结束,医生终于宣布我的膝盖恢复良好,可以告别拐杖了。走出复健科大楼,脚步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轻松感。空气微凉,带着落叶的干燥气息,吸进肺里,有种焕然一新的清爽。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杨薇的信息,约在市中心一家新开的咖啡馆见面,说要庆祝我“重获新生”。
咖啡馆在老城区的一条梧桐路上,闹中取静。推开沉重的木框玻璃门,咖啡和烘焙的暖香扑面而来。店里人不多,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中。我环顾四周,寻找着杨薇的身影。
目光掠过靠窗的一个位置时,猛地顿住。
窗边坐着一个人。深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他没有看窗外,而是微微垂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在面前的一本厚厚的……像是医学图谱?手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
是沈聿。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念头刚闪过,就看到杨薇从另一边的洗手间方向走过来,正对着沈聿的位置,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冲我使劲招手。
心口没来由地一紧。难道……?
我定了定神,朝他们那桌走去。脚步声引起了沈聿的注意,他抬起头。目光相接的瞬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他合上面前的书,站起身。
“薇薇?”我看向杨薇,带着询问。
“哎呀,真巧!”杨薇笑得眼睛弯弯,一把将我按在沈聿对面的空位上,“我出来就看到沈医生也在这儿看书,正好嘛!一起一起!”她的“正好”说得格外用力,眼神在我和沈聿之间瞟来瞟去,意思再明显不过。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尴尬。沈聿倒是神色自若,重新坐下,对我点了点头:“林小姐,膝盖恢复得还好?”
“嗯,医生说没问题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那就好。”他应了一声,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动作从容。
杨薇开始叽叽喳喳地点单,活跃气氛。我坐在沈聿对面,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沉静内敛的气场,像深秋的湖水,平稳无波。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放在桌上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对了晚晚!”杨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她的大挎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细长盒子,“喏!送你的!庆祝你彻底康复,也庆祝你……”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眨眨眼,“新生活开始!”
我接过盒子,有些疑惑地拆开丝带。打开盒盖的瞬间,几支盛开的向日葵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不是真花,而是……画笔。一套全新的、品质极佳的水彩画笔。笔杆是温润的原木色,笔头是不同型号的貂毛,在盒子里排列得整整齐齐,散发着崭新的、属于专业画具的独特气息。
“薇薇!”我惊喜地抬头,心头涌上一股暖流。这礼物太贴心了。
“嘿嘿,喜欢吧?”杨薇得意地笑,“知道你肯定用得着!以后多画画,画点高兴的!别总画那些……”她瞥了一眼沈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我抚摸着光滑的笔杆,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心口却热乎乎的。“谢谢,真的很喜欢。”
“是该画点高兴的。”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抬起头,对上沈聿看过来的目光。他不知何时放下了咖啡杯,视线落在我手中的画笔上,又缓缓移到我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了在急诊室时的冷静审视,没有了走廊相遇时的例行公事,也没有了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讶异。此刻,里面沉淀着一种非常清晰的、温和的暖意,像深秋午后穿透云层的阳光,不炽烈,却带着熨帖人心的温度。
“向日葵,”他看着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我耳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笃定和认真,“就该向着光,开得灿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咖啡馆里舒缓的爵士乐,邻座客人低低的交谈声,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所有的背景音都模糊淡去,只剩下他这句话,带着温热的余韵,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心口。
向日葵……向着光……开得灿烂……
那不再是一句模糊的安慰或遥远的哲思。它是来自一个旁观者,一个在最黑暗时刻拉了我一把的人,一个曾“看见”过我灵魂碎片的人,最直接也最郑重的期许。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心底最后一把锈迹斑斑的锁。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彻底融化了。冰封的冻土裂开,积蓄已久的暖流汹涌而出,冲刷过十年间积累的所有委屈、不甘和荒芜。
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视线迅速模糊。我慌忙低下头,掩饰着瞬间的失态,手指紧紧攥着那盒崭新的画笔,冰凉的木质笔杆硌着掌心,带来一种真实而强烈的存在感。
“嗯……”喉咙哽咽,只能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光滑的笔盒盖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杨薇适时地递过纸巾,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什么都没说。
沈聿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对面,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又抿了一口。阳光落在他握着杯子的手上,指骨分明。他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可能存在的所有情绪,只留下一个沉静而包容的侧影。
窗外的梧桐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金黄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咖啡馆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一种无声的、却无比熨帖的暖意。
初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搬离那座城市的决定仓促而坚定。新城市靠海,空气里总带着湿润的咸味和一种开阔的疏朗感。租的房子不大,但有一个朝南的小阳台,阳光可以毫无遮拦地洒进来。我在阳台上支起了画架,旁边堆满了颜料和画具。
生活被重新构建。没有歇斯底里的电话和短信,没有无处不在的窒息感。白天在一家小型设计工作室做基础美工,晚上和周末的时间,完全属于画笔和画布。最初的生涩感渐渐褪去,指尖重新找回了对色彩和线条的掌控。画布上,那些扭曲低垂的向日葵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舒展的叶片、挺直的茎秆,和终于敢于昂首追逐光线的、饱满的花盘。色彩也从灰暗压抑,逐渐变得明亮、大胆,带着一种挣脱束缚后的生命力。
偶尔,会想起那场暴雨,想起急诊室刺目的灯光,想起那双深潭般冷静的眼睛,和他那句“向日葵不该永远低头”。想起时,心口会泛起一阵复杂的涟漪,有酸楚,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和沈聿的联系,并没有因为距离而彻底断绝。
最初是杨薇那个“热心肠”的中间人。她总是“不经意”地提起:“诶,晚晚,沈医生今天问我你膝盖恢复得怎么样了,我说你都能跑马拉松啦!” 或者:“沈医生好像对艺术展挺感兴趣的,上次聊天还提到市美术馆新开的那个油画展……”
后来,不知从哪天起,我的微信通讯录里多了一个新的联系人。头像是一片深沉静谧的夜空,点缀着几颗疏朗的星。验证信息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沈聿。
通过验证后,对话框里很长时间都是空白的。直到某个加班的深夜,我随手拍了一张画到一半的向日葵习作发在朋友圈。几分钟后,手机震动。
沈聿:光感处理进步很大。右下角叶片的投影,可以再考虑一下环境反光。
很专业,很沈聿式的点评。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指核心。
我愣了一下,随即心头微动,认真地看着他指出的地方。确实,那片投影处理得有些生硬。我回复:谢谢沈医生指点!我再琢磨一下。
他没有再回复。
但隔了几天,他又会发来一张照片。有时是医院窗外一角,夕阳染红了天边;有时是书店里一本装帧精美的画册封面;有时甚至只是一张构图极其干净的、空无一人的长椅落满金黄银杏叶的照片。从不配多余的文字。
我渐渐明白了他的方式。一种沉默的、却持续的关注。一种不打扰的陪伴。一种……只有我们之间才懂的,关于“看见”的默契。
我会拍下新完成的画作发给他,或者拍下工作室楼下墙角倔强开出的不知名小野花。我们之间的对话,始终围绕着色彩、光影、构图这些“安全”的话题展开,像两个在专业领域谨慎交流的同行。那些汹涌的过往,那些隐秘的心绪,被默契地封存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像冬日里缓慢移动的阳光。直到我的生日再次来临。
这一次,没有塌陷的奶油蛋糕,没有令人窒息的等待。工作室的同事在午休时为我订了一个精致的小蛋糕,大家热热闹闹地分食了。下班时,杨薇的电话准时追到,嚷嚷着晚上要请我吃大餐,庆祝“新生一周年”。
走出写字楼,天已经黑透了。华灯初上,空气清冽干爽,带着海风特有的微咸。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是杨薇。
沈聿:抬头。
简短的两个字。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抬起头。
写字楼对面,是一座大型商业中心的玻璃幕墙。此刻,那巨大的幕墙上,正循环播放着绚丽的灯光秀。流光溢彩的图案变幻着,忽然,所有的灯光汇聚、定格——
巨大的、用温暖明亮的金黄色光点勾勒出的向日葵图案,瞬间占据了整个视野!饱满的花盘,舒展的花瓣,挺直的茎秆,每一道光束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在花盘的中心位置,用更璀璨的光点,凝聚成一行清晰的字:
生日快乐,林晚。
光之向日葵。
巨大的、纯粹由光构成的向日葵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粲然盛放,温暖的金色光芒流淌下来,瞬间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也照亮了写字楼下每一个匆匆行人的脸庞。他们驻足,抬头,发出小小的惊叹,举起手机拍照。
而我,就站在那片流淌的金色光芒之下,仰着头,忘记了呼吸。
手机在掌心里持续地震动着,是杨薇打来的电话。周围的一切声音——车流的喧嚣、行人的谈笑、商业中心里隐约传出的音乐——都变得遥远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有眼前那片纯粹的光,带着灼热的温度,穿透瞳孔,直直地烙印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向日葵。向着光,开得灿烂。
他说过的。他用这样的方式,让它成为了现实。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不是悲伤,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被巨大的、纯粹的暖意彻底淹没的失重感。像在冰冷的海水里漂浮了太久的人,终于被一双坚定有力的手拉上了阳光普照的岸。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海风的咸涩,却奇异地安抚了胸腔里翻腾的巨浪。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接通了杨薇的电话。
“喂?晚晚!你看到没?!我的天!沈医生他……”杨薇激动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听筒。
“嗯,”我打断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我看到了。”
抬起头,巨大的光之花依旧在夜空中粲然盛放,像一个温暖的、无声的承诺。视线穿过那片流动的金色光芒,越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落在对面街角。
路灯昏黄的光晕下,静静地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深色的羊绒大衣,衬得身形挺拔如松。他没有看那场为他而亮起的盛大灯光,目光穿透冬夜的薄寒,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河,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距离很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在看着这里。看着光,也看着我。
我握着手机,没有移开视线,对着那街角的身影,也对着电话那头的杨薇,轻轻地说:
“很美。”
冬去春来,海边的风渐渐褪去了凛冽,裹上了暖意。
工作室的项目告一段落,我请了几天假,想回原来的城市处理一些最后的琐事——注销旧号码,彻底清理掉留在杨薇那里的零碎物品。临行前,杨薇在电话里千叮万嘱:“回来的时候提前说啊!我和沈医生去接你!必须一起吃饭!” 她语气里的雀跃和笃定,让我无法拒绝。
回程的高铁在下午抵达。拉着小小的行李箱走出站台,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远远地,就看到出站口两个熟悉的身影。
杨薇穿着一件亮眼的鹅黄色风衣,像只欢快的蝴蝶,用力地朝我挥手:“晚晚!这边这边!”
她旁边,沈聿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系衣物,身姿挺拔,沉静得如同站台旁一棵枝叶舒展的梧桐树。阳光落在他肩头,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看着我走近,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春日的光,带着温和的暖意。
“路上顺利吗?”他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我手里的行李箱拉杆。
“嗯,很顺利。”我笑了笑,目光掠过他骨节分明的手,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晚餐地点是杨薇精心挑选的一家私房菜馆,藏在老城区一条安静的巷子里。小院天井里种着翠竹,环境清幽雅致。杨薇全程兴致高昂,像只忙碌的小蜜蜂,点菜、布菜,不停地找话题,努力活跃着气氛。我和沈聿反而话不多,偶尔交谈几句,也大多是围绕着饭菜的口味、天气,或者这座城市细微的变化。气氛有种微妙的和谐,像暖春午后缓慢流动的溪水。
饭后,杨薇嚷着要去江边看夜景。车子沿着滨江大道行驶,窗外是璀璨的城市灯火倒映在宽阔的江面上,流光溢彩。晚风带着江水湿润的气息吹进车窗,拂动发丝。
车子最终停在江畔一个僻静的观景平台。杨薇率先跳下车,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啊!还是这里的风舒服!晚晚,沈医生,你们先聊着,我去买点喝的!马上回来!” 她冲我飞快地眨眨眼,不等我们回应,就脚步轻快地朝着远处亮着灯的小便利店跑去,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平台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江风拂过耳畔的低语,和远处江轮悠长的汽笛声。
我和沈聿并肩站在江边的栏杆旁。脚下是深沉的、缓缓流淌的江水,倒映着两岸绚烂的霓虹,光影摇曳。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温柔的薄纱。
“新工作还适应吗?”沈聿先开了口,声音低沉,融入江风里。
“挺好的,节奏比之前慢一些,有时间画画了。”我侧过头看他。夜色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江面的波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
“那就好。”他点点头,目光投向对岸璀璨的灯火群。沉默了片刻,他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江风里:“那幅画,我看到了。”
我微微一怔:“画?”
“《光之向日葵》。”他侧过脸,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你发在朋友圈的完成稿。处理得很好,尤其是光的层次。”
心口蓦地一暖。那幅画,正是受到他生日那晚灯光秀的启发而创作的。我没想到他会特意提起。
“谢谢你,”我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冰凉的栏杆,“那天晚上的……光。”
他没有回应这句感谢。江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沉默地望着江面,侧影在夜色中显得沉静而专注,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时,他忽然转过了身,正面对着我。夜色的阴影模糊了他部分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江岸灯火的映衬下,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沉静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心弦上。
“我见过很多……向死而生的挣扎。”他的目光深邃,像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能看见的景象,“在急诊室里。有人挣扎着活下来,有人最终放手。”
江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远去,只剩下他沉静的声音和那双映着灯火的眼睛。
“但像你这样,”他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极其专注的、近乎审视的光芒,却又包裹着不容错辨的暖意,“挣扎着,把自己从泥泞里一寸寸拔出来,然后……”
他的声音放得更缓,更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郑重:
“……然后真正活过来,开出花的人。很少见。”
挣扎着……开出花……
简单的几个字,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进心底最深处。那些独自舔舐伤口的日夜,那些拿起画笔时指尖的颤抖,那些在画布上重新寻找光线的笨拙尝试……所有的艰难、挣扎和微小的坚持,在这一刻,被他用如此精准而郑重的语言,赋予了意义。
眼眶瞬间灼热,视线变得模糊。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哽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江畔微凉的夜风里。
他看着我,没有安慰的话语,只是从大衣口袋里缓缓地拿出了一个深蓝色丝绒的小方盒。盒子在江岸的灯火下,折射出幽微的光泽。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盒子的表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然后,他才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燃烧着一种温和却无比坚定的火焰。
“所以,”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磐石投入平静的深潭,激起悠远的回响,“我想问问这朵向日葵……”
他缓缓地、郑重地打开了手中的丝绒盒。
盒内柔和的黑色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戒托是简约流畅的白金线条,而戒面的主石,却并非寻常的钻石——那是一朵用无数细小的、纯净剔透的黄钻精心镶嵌而成的、栩栩如生的向日葵!每一片花瓣都闪耀着温暖而璀璨的火彩,在江畔的灯火映照下,流转着生命般的光芒,昂扬向上,仿佛正贪婪地拥抱着所有投射而来的光线。
“……愿不愿意,让我的余生,做你的光?”
他的话语落下,像最后一枚精准落下的音符,为所有未曾言说的默契、所有无声的陪伴、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画下了一个清晰而郑重的起点。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江水在脚下无声地流淌,远处城市的灯火在泪水中晕开一片模糊而璀璨的光海。
我看着那枚在夜色中粲然生辉的向日葵戒指,看着戒指后那双盛满了温柔与坚定、清晰映着我泪痕的脸的眼睛。那场暴雨夜的冰冷刺骨,那十年卑微如尘的荒芜,那无数次在绝望中挣扎的窒息感……所有的过往,都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朵温暖璀璨的向日葵,彻底照亮、融化、蒸发。
我缓缓地、颤抖着,向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指尖在江风中带着凉意。他温暖而干燥的手指轻轻托住了我的手,动作稳定而轻柔。那枚象征着新生和温暖的向日葵戒指,带着他掌心的温度,被缓缓地、无比郑重地推进了我的无名指指根。
尺寸完美契合。温凉的金属触感紧贴着皮肤,黄钻花瓣折射的光芒,像一小簇跳跃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指尖,也点燃了整个沉寂的心房。
他依旧托着我的手,没有松开。微微俯身,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羽毛般落在了那朵盛放的向日葵上,落在了我的无名指上。
温热的触感透过戒指传来,带着一种无声的、却胜过千言万语的承诺。
眼泪更加汹涌地落下,不再是苦涩,而是滚烫的、饱含着新生的暖流。我抬起朦胧的泪眼,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望着他眼中同样清晰映着的泪光,用力地、绽开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真正灿烂的笑容。
“好。”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坚定,消散在带着暖意的江风里。
杨薇不知何时已经回来,远远地站在平台入口的阴影里,手里捧着三杯热饮,正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地,无声地哭得像个孩子,脸上却绽放着比江上灯火还要明亮喜悦的笑容。
晚风温柔地拂过,带着江水的气息和春日草木萌发的清新。无名指上的向日葵,在璀璨的灯火下,流转着永恒的光芒。
车子驶入熟悉又陌生的街区,最终停在杨薇家楼下。夜已深,老旧居民楼的窗户大多暗着,只有几盏零星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沈聿停稳车,解开安全带,侧过身,温声道:“很晚了,早点休息。明天……”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询问。
“明天我收拾好东西,给你电话。”我对他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崭新的戒指,温凉的金属触感带来奇异的安定感。
“好。”他点点头,眼神温和,“我看着你上去。”
推开车门,初春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我走向单元门,脚步轻快。就在我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身后寂静的夜色被一声嘶哑癫狂的咆哮骤然撕裂!
“林晚——!!!”
心脏猛地一缩。这个声音……
我倏地转身。
单元门对面,路灯照不到的浓重阴影里,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了出来!是江临。他比几个月前更加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头发凌乱油腻,身上的羽绒服脏污不堪,敞着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毛衣。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充满了疯狂、绝望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怨毒。
“林晚!你这个贱人!”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飞溅,“果然!果然是他!那个姓沈的!你们早就勾搭上了是不是?!”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不管不顾地朝我扑过来,浓烈的酒气和汗臭味瞬间扑面而来!
巨大的惊骇和厌恶让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单元铁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就在江临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贴到我脸上,那带着污垢和酒气的手即将抓住我的胳膊时,一道身影如迅捷的猎豹般从旁边猛地插了进来!
沈聿不知何时已下车,快得只留下一道深色的残影。他精准地格开了江临抓向我的手,同时另一只手用力一推!
“滚开!”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封般的冷厉和不容置疑的强悍力量,瞬间穿透了江临疯狂的嘶吼。
江临被推得一个趔趄,连连后退几步才勉强站稳。他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挡在我身前、如同一堵坚实壁垒的沈聿,又看看我,目光最终死死地钉在了我下意识护在胸前的左手上——那枚在昏黄路灯下依旧流转着璀璨火彩的向日葵戒指,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赤红的眼底。
“戒指……”他喃喃着,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被彻底背叛的狂怒,“你他妈戴了他的戒指?!你居然敢?!林晚!你他妈是我的!是我的!十年!你跟了我十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怎么敢?!!”
他彻底疯了。嘶吼着,不管不顾地再次扑上来,目标却不再是沈聿,而是直直地冲向我,眼神狂乱,嘴里喷吐着污言秽语:“贱货!婊子!我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我把你的名字刻在心上了!你看看!你他妈看看啊!”
他一边嘶吼,一边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羽绒服的拉链和里面的毛衣领口!动作粗暴,纽扣崩飞。他用力地抓挠着自己锁骨下方的皮肤,那里……赫然有着一片新鲜而狰狞的疤痕组织!是洗纹身留下的痕迹,皮肉扭曲红肿,丑陋不堪,依稀还能辨认出“林晚”两个字的模糊轮廓。他指着那片丑陋的疤痕,眼神狂热得像一个献祭的邪教徒:
“看到了吗?!你的名字!刻在这里了!刻在老子心上了!你满意了?!回来!你给我回来!!”他歇斯底里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又猛地指向我,指着我无名指上那枚象征新生的戒指,目眦欲裂,“把它摘下来!摘下来!那是我的!你是我的!”
他癫狂地拍打着单元门旁的墙壁,又猛地扑向紧闭的玻璃窗,拳头疯狂地砸在玻璃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咚咚”巨响!
“林晚!开门!你给我出来!摘了它!摘了它听见没有!你是我的!我的!”
玻璃在他的疯狂捶打下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碎裂。他扭曲变形的脸紧紧贴在冰凉的玻璃上,隔着透明的障碍物,那双赤红的、流着泪的、充满了毁灭欲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瞪着我,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悲哀和彻底的恶心。眼前这张曾经爱了十年的脸,此刻只剩下疯狂和丑陋的占有欲,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我那十年卑微如尘的荒诞岁月。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沈聿坚实挺拔的后背,隔着那扇被疯狂拍打的玻璃窗,看着外面那个歇斯底里的影子。
无名指上的向日葵戒指,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散发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彻底燃尽的平静。
我缓缓地、平静地伸出手,抓住了厚重的、墨绿色的绒布窗帘。
然后,用力地、决绝地,拉上了它。
厚重的窗帘无声地滑过轨道,严丝合缝地合拢,将窗外那张疯狂扭曲的脸、那歇斯底里的嘶吼、那令人作呕的占有欲,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光线瞬间暗了下来,楼道里只剩下头顶一盏老旧白炽灯发出的、稳定而昏黄的光。
身后,传来细微的、瓷器轻碰的悦耳声响。
我转过身。
沈聿背对着我,站在客厅那张小小的圆桌旁。桌上,杨薇留下的那个素白细颈花瓶里,正被他插入一束新鲜的、刚刚买来的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瓣在灯光下舒展着,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他微微低着头,修长的手指专注地调整着花枝的位置,动作轻柔而稳定。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沉静的侧脸轮廓,也照亮了他无名指上,那枚与我指间一模一样的、温暖璀璨的向日葵戒指。
窗外,那疯狂拍打和嘶吼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与我再无关系的彼岸。
更新时间:2025-07-06 18:1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