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产后,我揣着五千万带娃跑路了精选章节
前言:
>我在KTV门外听见丈夫对兄弟说:“要不是当年她怀孕,我早娶白月光了。”
>手袋里的孕检单被攥成团,腹中二胎刚满两个月。
>这八年婚姻,原来只是他迫于责任的牢笼。
>我停止哭闹递上离婚协议:“五千万,买你自由。”
>他签得毫不犹豫,转账快得像怕我反悔。
>白月光却在他家掀起血雨腥风时,我正带孩子看极光。
>冰原上孩子突然仰头:“妈妈,你眼睛里有星星在跳舞。”
>原来斩断错的绳索,星光真的会重新落进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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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KTV那扇沉重的隔音门像一道生与死的界限。门内,震耳欲聋的鼓点、跑调的嘶吼、玻璃杯碰撞的脆响,混合成一片混沌的喧嚣。门外,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仿佛无限延伸,两侧包厢门上镶嵌的磨砂玻璃透出暧昧模糊的光影,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廉价香水味和酒精挥发后的酸腐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我的手心一片冰凉的濡湿,死死攥着刚从包里掏出来的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那条几分钟前收到的信息上,发信人是我大学时代的闺蜜林薇:“小雅,我在‘魅影’999,看见陈哲了,还有他那帮兄弟…状态不太对,你要不要过来看看?我担心他喝多了。”
陈哲。我的丈夫。他说今晚公司有重要的投资人晚宴,会晚归。八年的婚姻,五岁的儿子,还有…我下意识地、带着一丝隐秘甜意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正悄悄孕育着我们第二个孩子,刚刚两个月。医生笑着说胚胎发育得很好的画面还在眼前。我是打算今晚告诉他的,在这个他所谓的“应酬”之后,用一个惊喜冲淡可能的疲惫。
可林薇的信息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那层包裹着期待的肥皂泡。
我站在999包厢厚重隔音门的阴影里,像一个拙劣的偷窥者。那扇门并未完全闭合,留着一道不足两指宽的缝隙。里面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稍稍泄出,撞击着耳膜。就在那嘈杂的缝隙里,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带着平日里绝不会显露的醉意和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亢奋,穿透出来。
“……操,你是没看见,闹!跟我闹!一个月了!哭天抢地,砸东西,半夜把我摇醒问我还爱不爱她…我他妈都要神经衰弱了!”是陈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被逼到极致的烦躁。
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揶揄,是他的发小李明:“哲哥,消消气。嫂子…唉,也难怪,八年啊,孩子都那么大了,突然知道…搁谁谁不疯?你也是,藏得够深啊,哥们儿以前愣是没看出来你对那位…”
“看出来?”陈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某种被压抑太久终于爆发的怨怼和…委屈?“看出来又怎么样?当年要不是她怀孕了,我TM能跟她结婚?我早就去找苏晚晴了!” 最后那个名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被他用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温柔念了出来。
苏晚晴。
这个名字像一个古老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瞬间勾开了记忆深处某个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大学时代,那个如同月光般清冷疏离、只存在于陈哲偶尔失神凝望和只言片语中的名字。他曾说她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出了国,断了联系”。原来,所谓的“断”,只是他单方面在我这里强行画下的句点。
“要不是当年她怀孕了,我TM能跟她结婚?”
这句话,带着酒后的肆无忌惮和一种沉甸甸的、积压了八年的怨气,像一颗滚烫的子弹,精准无比地贯穿了我所有赖以生存的认知堡垒。耳边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包厢里的哄笑声、李明的劝解声…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被抽离了。世界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真空,只剩下这句恶毒的咒语在我脑海里疯狂回响、撞击。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闷痛,牵扯着整个腹腔都在抽紧。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指尖深深抠进墙纸粗糙的纹理里,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小腹深处,那个刚刚开始扎根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灭顶的冲击,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如同被无形丝线牵扯般的坠痛。
手袋里,那张被我小心翼翼折好、原本打算作为惊喜送出的孕检单,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我的大腿。隔着薄薄的衣料,那点微弱的温热几乎要把皮肤灼穿。我的手指僵硬地伸进包里,摸索到那张光滑的、带着医院消毒水气味的纸片。指尖触碰到它的瞬间,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羞辱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将我彻底淹没。
原来如此。
这八年看似安稳的婚姻,这充满烟火气的家,我们共同养育的儿子,以及此刻我腹中这个刚刚萌芽、承载着我全部柔软期待的新生命……在他眼里,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因为“责任”而不得不扮演的漫长牢狱。
一个用我的“怀孕”铸造的、困住他奔向白月光的牢笼。
我死死攥住那张孕检单,光滑的纸张在掌心被揉捏、挤压,发出不堪重负的窸窣声。指甲深陷进柔软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撕裂、碾碎的地方传来的万分之一。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眼前那扇门缝里透出的、光怪陆离的灯光。但我死死咬住了下唇,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硬生生将那阵汹涌的泪意逼退了回去。
哭?为谁哭?为一个把我当成牢笼看守的男人?为一个用八年时间精心编织谎言的骗子?
不。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火焰,取代了最初的剧痛和眩晕,从心脏深处燃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火焰烧干了眼泪,烧尽了软弱,只留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我深吸一口气,走廊里浑浊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最后看了一眼那道缝隙,里面陈哲的身影在迷离的光影里晃动,正举起酒杯,脸上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甚至可以说是向往的兴奋,与李明碰杯。
够了。
我猛地转过身,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淬了寒冰的利刃。我一步一步,沿着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弥漫着腐朽气息的走廊,走向外面未知的、却必然不再有他的黑暗。
腹中那阵细微的坠痛再次传来,提醒着我体内还有一个脆弱的存在。我的手,依旧紧紧攥着那张被揉成一团的孕检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回到那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水银。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过往生活的痕迹:玄关处他随手丢下的领带,沙发上他常坐位置留下的凹陷,甚至空气里似乎还漂浮着他惯用的须后水的清冽气息。这些曾经带来安心感的东西,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嘲讽,冰冷地刺激着神经。
我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城市冰冷的霓虹灯光流淌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扭曲的光影。巨大的落地窗映出我模糊的倒影——一个身形单薄、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的女人。腹部的坠痛感并未消失,反而随着每一次心跳,隐隐加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内部缓慢地、恶意地搅动。我靠着冰冷的玻璃窗滑坐在地板上,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衣料,刺入骨髓。
孩子。
手袋里,那个被攥得不成样子的纸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颤。我把它掏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近乎自虐般地,一点点展开。纸张被揉搓得满是褶皱,但上面清晰的“宫内早孕,胚胎存活”字迹,以及那个小小的、象征生命的孕囊图像,依然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眼底。
告诉他的冲动,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的本能,在胸腔里剧烈翻腾。或许…或许他知道了这个新生命的存在,一切就会不一样?八年的情分,五岁的儿子,再加上这个刚刚到来的孩子…这些重量,难道还抵不过一个早已远去的幻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KTV门外那句淬毒的诅咒击得粉碎——“要不是当年她怀孕了,我TM能跟她结婚?”
当年那个孩子的到来,在他眼里,是束缚的开始,是奔向白月光的绊脚石。如今这个呢?只会是更沉重的枷锁,更令他厌恶的负担,是他奔向“真爱”路上更难以摆脱的障碍!告诉他,除了收获他更加不耐烦的敷衍,甚至是更深的厌弃,还能得到什么?不过是自取其辱,让这个尚未成型的小生命也一同蒙羞!
一股巨大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我踉跄着冲进洗手间,趴在冰冷的陶瓷马桶边缘,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灼烧般的酸水灼烧着食道。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抬起头,盥洗镜里映出一张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脸,眼睛红肿,写满了绝望和崩溃。
这就是我吗?这就是那个曾经在大学校园里,也意气风发、笑容明亮的我吗?什么时候,我把自己活成了这副为了一份早已腐烂的感情摇尾乞怜、尊严扫地的模样?
愤怒,一种迟来的、带着自毁倾向的愤怒,猛地冲垮了摇摇欲坠的堤坝。我抓起洗手台上一个他常用的玻璃漱口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面映照着狼狈倒影的镜子!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骤然炸响!无数细小的、锋利的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散飞溅,散落在冰冷的瓷砖地面、洗手台上,也溅落在我光裸的小腿和脚背上,划开几道细细的血痕。尖锐的痛感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
镜中的女人碎裂成无数片,每一片都映照着我的痛苦、愤怒和…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我看着那些碎片里的自己,看着小腿上渗出的血珠,看着满地的狼藉,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发泄过后,是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惫。身体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我顺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滑坐在地。碎裂的玻璃渣硌着皮肤,带来尖锐的刺痛,混合着小腹深处那持续不断的、沉沉的坠痛。
就这样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一种压抑的灰白,城市苏醒的嘈杂声隐隐传来。光线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正好落在我脚边一片锋利的镜子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我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里被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疼痛尖锐而真实。然后,我的目光移向小腹。那里,那个小小的、不被期待的生命,正用它微弱的方式宣告着存在,也带来沉重的负担。
眼泪终于再次涌了出来,大颗大颗,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瓷砖上,洇开小小的深色水渍。但这一次,不再是歇斯底里的崩溃,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哀恸。为这八年的痴傻,为这腹中不被期待的孩子,也为那个天真地以为拥有了爱情和家庭的、愚蠢透顶的自己。
心,在极致的痛苦和冰冷的绝望中,被反复碾磨。那团愤怒的火焰渐渐熄灭了,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灰烬之下,某种更为坚硬、更为残酷的东西,正在悄然成形。
02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陈哲而言,大概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而我,则彻底化身为这场噩梦的导演和主演。
我开始“闹”。
用尽一个女人所能想到的所有方式,歇斯底里地、毫无尊严地闹。
他下班回家,钥匙刚插进锁孔,我就能像幽灵一样出现在玄关,披头散发,眼睛肿得像核桃,声音嘶哑地质问:“你今天见了谁?是不是苏晚晴?你手机给我看看!” 他不耐烦地推开我,我就扑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西装外套,指甲隔着昂贵的面料掐进他的胳膊。
“你说话啊!陈哲!八年!我跟你八年!儿子都五岁了!我哪里对不起你?你心里装着别人,你把我当什么?一个免费的保姆?一个给你生孩子的工具?” 我的声音尖锐得能刺破屋顶,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滔天的恨意,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儿子被吓得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只偶尔传来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他试图解释,声音冰冷而疲惫:“你冷静点行不行?我没说要离婚!你能不能别整天疑神疑鬼?” 这话像汽油泼在我心头的火焰上。
“没说要离婚?” 我猛地抄起茶几上一个水晶烟灰缸——那是他喜欢的一个摆件——狠狠砸在地板上!碎片四溅。“没说要离婚?那你跟李明在KTV说什么?‘要不是她怀孕’?‘早就去找苏晚晴了’?陈哲!你当我是聋子还是傻子!” 我冲到他面前,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泪水混合着绝望和疯狂,“你告诉我,我听见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里有震惊,有被揭穿的狼狈,但更多的是一种迅速堆积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厌恶。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声音压抑着暴怒:“你跟踪我?林雅,你疯了吗?!”
“是!我疯了!我就是疯了!” 我歇斯底里地挣扎,试图挣脱他的钳制,手腕上的剧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被你逼疯的!被你这八年虚情假意的牢笼逼疯的!放开我!你滚!去找你的白月光!滚啊!”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着后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疲惫、厌弃和…解脱?
“不可理喻!” 他丢下这句话,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墙壁都在颤抖。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刚才的疯狂像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的狼藉和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绝望。我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看着一地闪亮的水晶碎片,它们映照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也映照着我此刻狼狈不堪、尊严扫地的模样。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这个彻底失控的、丑陋的自己。腹中的坠痛感似乎又加重了些,提醒着我另一个生命正在承受这风暴的余波。
这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反复上演。地点变换,方式升级。在他公司的地下车库,我堵住他的车,拍打着车窗哭喊,引来保安的侧目和窃窃私语。在他父母家,我声泪俱下地控诉,像个祥林嫂般一遍遍复述KTV里听到的“真相”,看着他父母尴尬又无奈的眼神,看着陈哲额角暴跳的青筋。
我砸过东西——昂贵的花瓶、限量版的手办、他珍视的收藏。我歇斯底里地哭喊,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在他偶尔不得不回家的夜晚,用冰冷怨毒的眼神无声地凌迟他。我变得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皮肤失去了光泽,像一朵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残后、正在急速枯萎的花。
每一次的哭闹和争执,都像一把双刃剑,狠狠捅伤对方的同时,也更深地捅进自己的心脏。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陈哲的耐心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耗尽。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偶尔回来,也是拿了东西就走,眼神从不落在我身上,仿佛我只是空气,是这房子里一件令人不适的摆设。他身上的烟味越来越重,眉宇间的烦躁和冷漠几乎凝成了实质。当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我,那里面除了冰冷的厌烦,再无其他。
而腹中的那个小生命,似乎也在这无休止的风暴中变得异常沉默。除了那持续不断的、沉闷的坠痛,它不再给我任何强烈的反馈。那份孕早期的、带着隐秘期待的联系感,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被消磨殆尽。
直到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他又一次带着浓重的酒气和陌生的香水味回来。我像往常一样扑上去质问、撕扯。他大概是彻底厌倦了,也或许是酒精放大了他的不耐。在我又一次抓住他衣领哭喊着“为什么”的时候,他猛地用力,粗暴地将我推开。
我猝不及防,脚下被散落在地毯上的杂志一绊,整个人向后倒去!
“啊——!” 短促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预想中撞击地面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我的腰侧重重地撞在了坚硬的实木茶几角上,一阵尖锐的剧痛瞬间从小腹深处炸开!远比之前的坠痛要猛烈百倍,像有一把烧红的刀子在里面狠狠搅动!
“呃……” 我痛苦地蜷缩下去,捂住小腹,瞬间冷汗淋漓,脸色惨白如纸。
陈哲推开我的动作顿住了。他似乎也愣了一下,看着我痛苦蜷缩的样子,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里有刹那的惊疑不定,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烦躁取代。他语气极其不耐,带着一种被彻底纠缠的疲惫和厌恶:“林雅,你闹够了没有?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有意思吗?”
装?
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喘不上气。小腹深处那撕裂般的绞痛是如此真实而猛烈,一股温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出,浸湿了薄薄的睡裤。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没有让痛呼声溢出喉咙。
看着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认定我是在演戏博取同情的厌烦表情,看着他因为极度不耐而微微扭曲的英俊面孔,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寒意,瞬间盖过了身体的剧痛,将我从头到脚彻底冻结。
就在这一刻,所有的哭喊,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痛苦……那些翻腾了一个月的、灼烧肺腑的岩浆,骤然冷却、凝固,然后,无声地碎裂了。
像一面被重锤击碎的镜子。
剧痛仍在持续,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睡衣。但我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一种死水般的、带着血腥味的平静。
我扶着冰冷的茶几边缘,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站了起来。脊背挺得笔直,尽管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我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冰冷,直直地看向他。
陈哲大概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死寂般的平静惊住了。他脸上的烦躁和厌恶凝滞了一瞬,眼神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安。
“陈哲,”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像从冰窟深处传来,“我们谈谈。”
03
书房厚重的胡桃木门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声响。巨大的书桌像一块冰冷的界碑,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空气里弥漫着书页的陈旧气息和他身上残留的、令人作呕的酒气与香水味混合的味道。一盏孤零零的阅读台灯投射出惨白的光圈,照亮了桌面上那份我早已准备好的文件——离婚协议书。
我坐在他对面,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一个月来的歇斯底里和憔悴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冰冷力量强行压制了下去,只留下眼睑下深重的青黑和眼底那片冻土般的荒芜。腹部的绞痛并未完全消失,像一只阴魂不散的冰冷爪子,时不时地攥紧,提醒着我那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但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所有的情绪都被冰封,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陈哲的目光扫过那份刺眼的文件,又落回到我脸上。他靠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姿态看似放松,眉宇间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终于走到这一步的、隐隐的解脱感。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混合着无奈和讥讽的苦笑。
“林雅,闹了一个月,这就是你想要的最终结果?”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宿醉后的干涩,更多的是不耐烦,“我说过,我没提离婚,是你一直在……”
“五千万。”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清晰无比地钉进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他骤然收声,脸上的那点苦笑瞬间冻结,被一种纯粹的错愕取代。他微微眯起眼,像是不认识似的重新打量我,仿佛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个同床共枕八年的女人。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离婚赡养费,五千万。”我的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没有任何躲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儿子归我。另外,你每月支付孩子二十万生活费。一次性付清,十年。”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墙上昂贵的古董挂钟,秒针走动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嘀嗒”声,像在丈量着某种倒计时。
陈哲脸上的错愕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的、被冒犯的怒意。他猛地坐直身体,身体前倾,手肘重重压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雅!”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你是不是疯了?!五千万?一个月二十万?你当我是开银行的?还是你觉得我们陈家欠你的?这八年,我亏待过你吗?”
他像被点燃的炸药桶,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心里有气,有怨!但做人要讲点道理!要懂得适可而止!你……”
“预付十年。”我再次平静地打断他,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的目光越过他愤怒扭曲的脸,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淬毒的嘲讽:“怎么?陈总家大业大,区区五千万加两千四百万的生活费,就拿不出来了?还是说……” 我的视线缓缓移回到他脸上,唇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毫无温度的弧度,“……你怕给了这笔钱,你的白月光苏小姐会觉得你是个冤大头,影响了你在她心里‘深情不悔’的光辉形象?又或者,你迫不及待要开始你‘崭新’的人生,怕以后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这点‘旧债’会成为你奔向幸福的绊脚石,让你分身乏术?”
“林雅!”陈哲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巨大的声响在书房里回荡。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曾经盛满温柔、如今只剩下厌弃和怒火的眼眸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你嘴巴放干净点!我跟苏晚晴清清白白!你不要血口喷人!”
“清白?”我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冰冷,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陈哲,你敢摸着你的良心,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现在心里装的是谁?说你这一个月频频晚归,手机不离身,对着屏幕露出那种恶心的、温柔的笑,是因为工作?还是因为那个让你魂牵梦绕了八年、终于回来的‘清清白白’的白月光?”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狠狠砸向他。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心虚和狼狈,看着他因被戳穿而更加暴怒的脸,那股冰冷的火焰在我心底无声地燃烧。
“这五千万,买你自由。”我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玉石俱焚的决绝。“买你彻底摆脱我这个‘麻烦’,买你毫无负担、清清白白地去追求你的‘真爱’。从此以后,我们母子两,是死是活,是富贵是潦倒,都跟你陈哲,再无半点瓜葛。你也不用担心以后我们会像讨债鬼一样缠着你,影响你和你白月光的美好生活。”
我微微前倾身体,隔着冰冷的桌面,逼视着他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睛:“还是说,陈总连这点钱都吝啬?宁愿被我继续这样‘无理取闹’地纠缠下去,让你的苏小姐也看看,她心心念念的男人,是个连为自己错误买单的勇气都没有的懦夫?是个连亲生儿子基本生活保障都斤斤计较的可怜虫?”
“闭嘴!”陈哲的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暴怒、被彻底看穿的难堪、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还有…在听到“再无半点瓜葛”时,眼底深处掠过的那一抹如释重负的解脱。
空气凝固了。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人无法呼吸。台灯惨白的光线勾勒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我冰冷如雕塑般的侧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无声闪烁,像一个巨大的、冷漠的旁观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陈哲紧绷的身体,像被戳破的气球,缓缓地、颓然地松垮下来。他重重地跌坐回宽大的皮椅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抬起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搓了搓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和某种尘埃落定意味的叹息。
然后,他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愤怒、辩驳、挣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种……决断后的平静。
他不再看我,目光落在那份离婚协议上。他伸出手,指尖微微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地,翻到了最后一页签名处。
“笔。”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我从笔筒里抽出一支他常用的万宝龙钢笔,轻轻推了过去。冰冷的金属笔身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光。
他接过笔,拔掉笔帽。那昂贵的、流畅的笔尖悬停在协议签名栏的上方,只有极其细微的颤抖。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笔尖划过高级纸张时发出的、清晰无比的“沙沙”声。
林雅。陈哲。
两个曾经紧密相连的名字,以一种冰冷而决绝的方式,被并排签下,宣告着一段长达八年的纠葛,正式走向终结。
签完字,他没有丝毫停顿,拿起桌上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操作。他按得又快又急,仿佛在进行一项亟待摆脱的肮脏交易,又像是在和自己内心最后一丝可能的犹豫赛跑。
几分钟后,我的手机在死寂中突兀地响起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屏幕亮起,银行APP的通知清晰无比地跳了出来:【您尾号XXXX的账户于X月X日X时X分收到转账人民币50,000,000.00元。活期余额……】
紧接着,又是一条:【您尾号XXXX的账户于X月X日X时X分收到转账人民币24,000,000.00元。活期余额……】
冰冷的数字,巨大的金额,在惨白的手机屏幕光映照下,显得如此刺眼,又如此…空洞。它们代表着自由,也代表着八年的感情最终被明码标价的残酷。
陈哲放下手机,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虚脱般的疲惫。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解脱后的沙哑:“一周内,手续办完。”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对他即将到来的“崭新人生”的亵渎。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阴影。他没有再看这间书房,没有再看这个家,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隔壁房间熟睡的儿子。他径直走向门口,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
厚重的书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依旧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一动不动。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书房重新陷入昏暗。那持续不断的腹中绞痛,在这极致的死寂中,反而变得清晰无比,一波强过一波,如同冰冷的海潮,试图将我彻底吞没。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双手交叠,轻轻按在小腹的位置。那里,曾经有过短暂的、隐秘的期待和连接。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空茫。
结束了。
终于。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冰冷的手背上,迅速变得冰凉。
04
一周后,最后一枚印章重重落下,猩红的印泥像凝固的血点,洇在离婚证崭新的内页上。走出民政局大门,深秋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扑在脚下。阳光惨白,毫无温度地洒在台阶上。陈哲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径直走向路边一辆早已等候的黑色轿车。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身形窈窕的侧影一闪而过。车窗升起,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我和他之间最后的、名为“婚姻”的尘埃。
我独自站在台阶上,手里捏着那本同样崭新的、却像烧红烙铁般灼人的证件。小腹深处那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沉闷的坠痛,在此刻骤然变得尖锐起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往里凿。我下意识地用手按住,隔着厚厚的毛衣,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里异样的紧绷和冰冷。腹中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最终的判决,最后一次发出微弱而绝望的信号。
回到家,那个曾经称之为“家”的空间,此刻空旷得可怕,只剩下打包好的行李箱和阳阳懵懂又有些不安的眼睛。
“妈妈,我们又要出去玩吗?”阳阳抱着他的小熊玩偶,仰着小脸问。他还不能完全理解“离婚”这两个字的重量,只知道爸爸很久没回家,妈妈最近总是很累很沉默。
我蹲下身,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指尖冰凉地拂过他柔软的发顶:“嗯,妈妈带阳阳去一个很远很远、能看到很多很多星星和特别特别漂亮的彩色光带的地方,好不好?”
“像故事书里那样吗?”孩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暂时驱散了小小的忧虑。
“比故事书里的还要美。”我将他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温软的发旋,声音轻得像叹息,“就我们两个,去看世界。”
他用力地点头,小小的身体依偎着我,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这暖意,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两天后的清晨,天色是铅块般的灰蒙。我独自一人坐在私立妇产医院VIP休息室宽大冰冷的皮质沙发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昂贵香氛混合的怪异气味,甜腻得令人窒息。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阴郁中渐渐苏醒,车流如冰冷的金属甲虫缓慢爬行。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我穿着医院提供的宽大病号服,布料粗糙地摩擦着皮肤。手无意识地覆在小腹上,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冰凉。手术已经结束了。过程快得超乎想象,在麻醉的洪流中沉沦,又在尖锐的仪器嗡鸣和医生模糊的指令中骤然清醒。身体深处残留着一种被强行掏空的钝痛,以及一种奇异的、轻飘飘的失重感。
像一场潦草的告别。
护士端着托盘走进来,动作轻柔,声音刻意放得甜美:“林女士,这是消炎药和促进宫缩的药,餐后半小时服用。术后注意事项都在这张单子上,您仔细看看。需要观察两小时,没有异常出血就可以离开了。” 她放下药片和水杯,还有一张印着密密麻麻小字的纸,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又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VIP客户特有的谨慎打量。
“谢谢。”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护士离开后,休息室里只剩下仪器低微的电流声和我自己空洞的心跳。我拿起那张薄薄的术后注意事项单,目光扫过“禁止盆浴”、“注意休息”、“观察出血量”等冰冷的条款,最后停留在最下方一行小字上:“终止妊娠,胚胎组织已送病理。”
指尖猛地一颤,纸张飘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胚胎组织。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眼底。那个模糊的、小小的孕囊图像,那张被我揉皱又展开的孕检单,KTV门外那句恶毒的诅咒,陈哲推开我时脸上毫不掩饰的厌弃……无数碎片化的画面瞬间涌上脑海,疯狂撕扯着神经。
我猛地捂住嘴,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伴随着剧烈的、撕裂般的宫缩痛从小腹深处汹涌而上!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和后背的病号服。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遗弃在寒风中的虾米。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阵几乎冲破喉咙的呜咽和干呕压了下去。
不是后悔,不是悲伤。是一种更深沉的、被碾碎般的虚脱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结束”的空洞。
身体里残留的麻醉效力彻底退去,真实的疼痛如同冰冷的潮汐,一波波涌上来,冲刷着神经末梢。我靠在冰冷的沙发靠背上,闭上眼,任由这疼痛蔓延。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粘湿了鬓发。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冰冷的油锅里煎熬。
两小时后,我扶着墙壁,脚步虚浮地走出医院大门。深秋的风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吹在冷汗未干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身体深处那被强行剥离后的空茫感和持续的钝痛,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提醒着我刚刚结束的一切。阳光依旧惨淡,照不进心底分毫。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是林薇。
“小雅?手续…都办完了?”她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浓浓的担忧。
“嗯。”我拉开车门坐进去,冰冷的皮革座椅激得我微微一颤。
“你…还好吗?”她欲言又止,“听说…姓陈的这几天春风得意得很,带着那位苏小姐四处招摇,连他爸妈气得住院都不管了…”
“薇薇,”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灰蒙蒙的城市街景,“帮我个忙。帮我给阳阳幼儿园请个长假,理由…就说家庭旅行。另外,帮我定两张最快飞芬兰赫尔辛基的机票,转机去伊瓦洛(Ivalo)。”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薇的声音带着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芬兰?那么远?你身体…”
“我没事。”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就想带阳阳,走得远一点。看场真正的极光。” 说完,不等她再问,我挂断了电话。
引擎启动,车子汇入冰冷的车流。身体内部的疼痛仍在叫嚣,但一个更清晰、更强烈的念头压过了一切:离开这里,越远越好。让凛冽的风雪,洗刷掉这城市里残留的所有关于他的腐朽气息。
05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跨越了半个地球。当飞机降落在赫尔辛基万塔机场,扑面而来的冷冽空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着肌肤,也瞬间激醒了昏沉的神经。巨大的玻璃窗外,天色是一种纯净的、近乎透明的灰蓝,远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针叶林如同沉默的巨人。空气清冽得没有一丝杂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松针和冰雪的冷香,将肺腑深处淤积的浊气彻底置换出来。
阳阳趴在舷窗上,小脸因为新奇和兴奋而涨得通红,鼻子在冰冷的玻璃上压出一个小圆印:“妈妈!好大的雪!好多树!像童话王国!” 他拉着我的手,迫不及待地想要冲下飞机。
转乘更小的飞机北上,降落在北极圈内的小镇伊瓦洛。这里更像是世界的尽头。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入眼皆是纯粹的白与冷寂的墨绿。广袤的雪原一望无际,低矮的、覆盖着厚厚“雪帽子”的松林静默矗立。天空是低垂的、天鹅绒般的深蓝。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每一次呼吸都喷吐出长长的、瞬间凝结的白雾。
我们入住的是一家玻璃穹顶小屋酒店。巨大的弧形玻璃笼罩着温暖的房间,躺在床上,一抬眼就能拥抱整片深邃的星空。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界的严寒。身体内部的隐痛在长途飞行和极度温差下似乎被暂时遗忘了,只剩下一片沉重的疲惫。
最初的几天,我像一个被抽掉了灵魂的空壳。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让我大部分时间都裹着厚厚的毯子,蜷缩在温暖的玻璃穹顶下,怔怔地望着外面冰封的世界。雪原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钻石光芒,夜晚降临,墨蓝的天幕上星辰低垂,仿佛触手可及。世界如此纯净,如此壮阔,反衬得我内心的那片废墟更加荒凉破败。
阳阳很乖,自己摆弄着新买的雪地玩具,或者在酒店温暖的儿童区和其他来自世界各地的小朋友玩耍,只是偶尔会蹭到我身边,小声问:“妈妈,你还疼吗?爸爸…会来这里找我们吗?”
每一次听到“爸爸”这个词,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我搂紧他小小的、温软的身体,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冰雪世界的安宁:“妈妈不疼了。爸爸…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阳阳有妈妈,妈妈有阳阳,就够了,是不是?”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小脸埋进我的颈窝,带着孩子特有的、混合着奶香的气息。那一点点暖意,是支撑我在这片极寒之地没有彻底冻结的唯一热源。
直到第四天的深夜。
白天玩得太疯,阳阳早早睡熟了,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我依旧没什么睡意,裹着毯子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突然,酒店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宁静,前台温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女士,极光!KP指数很高,就在现在!您房间正北方向!”
心猛地一跳。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窗边,一把掀开厚重的遮光窗帘。
那一瞬间,仿佛有神灵用饱蘸了宇宙灵光的巨笔,在漆黑的天鹅绒幕布上肆意挥毫泼墨!
一道巨大的、流动的、变幻莫测的翠绿色光带,如同神话中女神的裙裾,毫无预兆地横贯了整个北方的天穹!它并非静止,而是以一种磅礴的生命力在流淌、在跳跃、在旋转!边缘晕染着神秘的紫色和淡淡的粉红,光芒流转不息,时而如薄纱般轻盈缥缈,时而如瀑布般奔腾倾泻,将下方沉睡的雪原、墨色的森林、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都笼罩在一层流动的、梦幻般的圣洁光辉之下。
浩瀚。壮美。无与伦比。
我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在这宏大得令人窒息的宇宙奇观面前,人类那点渺小的爱恨情仇、得失悲欢,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雪原上的一粒微尘。
不知何时,阳阳也被这奇异的光亮惊醒了。他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爬下床,光着脚丫跑到我身边,同样被窗外的景象惊呆了。他张着小嘴,发出无声的惊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倒映着漫天流泻的绿光。
“妈妈…” 他忽然仰起小脸,纯净无邪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伸出温暖的小手,轻轻碰了碰我的眼角,“你眼睛里…有绿色的星星在跳舞!好漂亮!”
孩子稚嫩的话语,像一道温暖而纯净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我冰封的心湖!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不是悲伤,不是怨恨,而是一种被极致壮阔之美和纯粹童真瞬间击中的、灵魂深处的震颤!仿佛淤积了太久太久的寒冰,在这极光的照耀和孩子的触碰下,终于开始轰然崩塌、消融。
我蹲下身,紧紧抱住阳阳温暖的小身体,将脸埋在他散发着奶香的颈窝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他的小睡衣。这迟来的泪水,冲刷着过往的泥泞,也带来了某种近乎新生的钝痛与释然。
阳阳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伸出小手,笨拙地、一下下拍着我的背,像他生病时我安抚他那样:“妈妈不哭…妈妈乖…有阳阳在…极光好漂亮…”
窗外的绿色光带还在天幕上奔腾流淌,无声地演绎着宇宙最恢弘的浪漫。在这片北极圈内寂静的冰雪世界里,在漫天魔幻般的光辉下,在儿子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安慰中,我那颗被伤得千疮百孔、冰封已久的心,终于感受到了第一缕破冰的暖意。
时间,和这片纯净无垢的天地,开始无声地、温柔地舔舐那深可见骨的伤痕。
极光之夜后,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似乎被那神奇的光带撕开了一道缝隙。身体内部的隐痛也随着时间流逝和药物的作用,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种类似于重感冒初愈后的虚弱和空茫。但那股沉甸甸压在心口的巨石,却仿佛松动了一些。
离开冰封的伊瓦洛,我们一路向南,像追逐阳光的候鸟。在芬兰古都图尔库充满中世纪风情的石板街道上漫步,阳阳被街头艺人夸张的小丑表演逗得咯咯直笑;在斯德哥尔摩宛如童话般的彩色群岛间乘船穿梭,海鸥追逐着船尾的浪花,阳阳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将面包屑抛向空中;在哥本哈根新港运河边色彩斑斓的房子前,他学着骑一辆小小的自行车,摇摇晃晃,摔倒了又爬起来,小脸上满是倔强和新奇带来的快乐。
我像一个重新学习走路的人,努力地、笨拙地跟上儿子的脚步。阳光渐渐有了温度,照在皮肤上,不再是北欧那种冰冷的、疏离的白光,而是带着暖意的金色。当阳阳在哥本哈根蒂沃利公园古老的旋转木马上,朝我兴奋地挥手大喊“妈妈看!我飞起来啦!”时,我按下快门,镜头里捕捉到他毫无阴霾的灿烂笑脸。看着屏幕,一丝久违的、极其微弱的暖意,像初春的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极其缓慢地,浸润了那片冻土般的心田。
最终,我们抵达了此行的最后一站——西班牙南端,阳光灿烂的马尔贝拉(Marbella)。这里是地中海的宠儿,终年被温暖明媚的阳光眷顾。与北欧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柑橘花的甜香、海水的咸腥和咖啡的浓郁气息。白墙蓝顶的房屋沿着平缓的山坡蔓延,像散落在蔚蓝海岸线上的珍珠。高大的棕榈树在微风中摇曳着宽大的叶片,投下斑驳的光影。
入住的海滨酒店阳台正对着无垠的地中海。那是一种令人心醉的蓝,从近岸清澈的松石绿,层层晕染过渡到远方深邃的宝石蓝,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亿万点细碎的金光。海浪温柔地拍打着金色的沙滩,发出舒缓的、永恒的节奏。
在这里,时间彻底慢了下来,也真正开始了它的疗愈。
大部分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做。早上睡到自然醒,阳光早已铺满了整个阳台。穿着舒适的亚麻裙子,和穿着小泳裤、迫不及待的阳阳一起下楼。早餐是丰盛得有些过分的自助餐,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阳阳专注于堆满鲜红草莓和雪白奶油的松饼,小嘴吃得鼓鼓囊囊,鼻尖沾着一点奶油。我慢慢喝着咖啡,目光偶尔掠过餐厅里其他悠闲度假的家庭,心头不再有那种尖锐的刺痛和格格不入的悲凉,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饭后,阳阳便像一尾快乐的小鱼,一头扎进酒店那巨大的、如同蓝宝石般镶嵌在海岸边的泳池里。他套着小小的蓝色泳圈,扑腾着水花,咯咯的笑声清脆地洒满阳光。我则找一把巨大的遮阳伞,在躺椅上坐下。身下是干燥温暖的沙砾质感,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泳池和更远处那片无垠的蔚蓝。阳光慷慨地倾泻下来,带着地中海特有的暖意,像一层金色的薄毯,温柔地包裹住疲惫的身心。
身体深处那最后一丝残留的、因手术带来的虚弱和空茫感,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温暖浸泡中,被一点点熨帖、抚平。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蜜糖色,不再是从前那种不见天日的苍白。眼下的青黑被充足的睡眠和阳光驱散,虽然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些许挥之不去的倦意,但整个人的气色却像是吸饱了阳光和海水,透出一种久违的、自然的生机。
阳阳在水里扑腾够了,会湿漉漉地跑过来,带着一身清凉的水汽扑进我怀里,小身体暖烘烘的。“妈妈,水好暖和!你也来呀!”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手往泳池边拽。我拗不过他,也下了水。微凉的海水包裹上来,随即被阳光晒暖。阳阳像只小考拉挂在我身上,指挥着我“游”向深水区。水波温柔地托举着身体,阳光穿透水面,在池底投下晃动跳跃的光斑。阳阳清脆的笑声就在耳边,带着无忧无虑的纯粹快乐。
那一刻,身体仿佛真的轻盈了起来。那些沉重的、名为背叛、伤害、失去的包袱,似乎被这温暖的海水暂时溶解、冲散了。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属于当下的松弛感,如同细小的气泡,从四肢百骸悄然升起。
午后的时光更加慵懒。有时带阳阳去酒店后面的小沙丘,那里有一片被精心维护的儿童沙堡乐园。阳阳拿着红色的小桶和塑料铲子,全神贯注地建造着他的“超级无敌大城堡”,小脸晒得红扑扑,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我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成功堆起一个尖顶而兴奋得手舞足蹈,看着他和小伙伴们因为争夺一块漂亮的贝壳而“据理力争”……一种踏实而平静的暖流,缓缓地在心底流淌。
更多的时候,我选择留在房间宽敞的露台上。巨大的遮阳伞下,放着一张舒适的躺椅和一壶加了冰的柠檬水。远处是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和同样蓝得深邃的地中海。白色的帆船像静止的点缀,偶尔有海鸥滑翔而过,留下一道优雅的弧线。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轻轻拂过皮肤,温柔得如同情人的低语。
我拿起带来的书,却常常只是翻了几页,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无边无际的蔚蓝。思绪有时会短暂地飘回那个冰冷的城市,那个签下离婚协议的书房,那个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休息室……但很快,眼前这片浩瀚的、充满生命力的蓝色,那永恒的海浪声,还有阳阳在不远处沙滩上无忧无虑的嬉闹声,便会像温柔却有力的潮汐,将那些灰色的记忆碎片轻轻推远。
手机安静地躺在小圆桌上。除了和林薇、父母报平安,以及处理一些必要的财务信息(那张存着巨额资金的银行卡像一个冰冷的锚,提供着最基础的、无需焦虑的安全感),它很少再响起。那些曾经活跃的、充斥着各种信息的社交软件,早已被我卸载。世界仿佛一下子清静了。
偶尔,林薇的信息会带来一些遥远的回响。
“姓陈的最近焦头烂额,听说苏晚晴跟他家彻底闹翻了,嫌他父母给的压力太大,好像还牵扯到什么旧账…具体不清楚,反正鸡飞狗跳。” 文字后面跟着一个撇嘴的表情。
“共同的朋友说,陈哲他妈气得住进了疗养院,老头子扬言要修改遗嘱…啧,真是现世报。” 这次是一个摊手的表情。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内心竟平静得如同一潭深秋的湖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那些名字,那些纠葛,那些曾经能轻易将我拖入地狱的纷争,此刻听来,遥远得像上辈子别人的故事。是好是坏,是分是合,是鸡飞狗跳还是春风得意,都与我林雅,再无半分干系。
我的人生,在签下那份协议、独自走出医院、踏上这趟旅程的那一刻,就已经与他们彻底切割开来。我的人生,应该像眼前这片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的蔚蓝大海,辽阔,自由,充满无限可能。而不是被困在某个男人和他的白月光、以及他们那堆剪不断理还乱的烂摊子阴影里,不见天日。
“嗯,知道了。”我简单地回复林薇,然后关掉了手机屏幕。将它随意地丢在铺着白色亚麻桌布的小圆桌上,屏幕朝下。
视线重新投向那片无垠的蓝色。阳光正好,温暖地洒满全身。阳阳在远处的沙滩上堆起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沙堡,正兴奋地朝我挥手,小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站起身,赤脚踩在露台温热的木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向那片金色的沙滩,走向那个属于我和阳阳的、阳光灿烂的新世界。身后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却不再沉重。
更新时间:2025-07-06 18:1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