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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后我遇到更好的她精选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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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咖啡液体,带着廉价速溶特有的甜腻和滚烫,狠狠砸在我的脸上,然后狼狈地向下流淌。褐色的汁水糊住了睫毛,沿着下颌线滴落,砸在胸前洗得有点发白的灰色T恤上,晕开深色的、不规则的污渍。几滴溅进了眼睛,瞬间的灼痛让我猛地闭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带着刺痛的红。

“顾泽,你醒醒吧!”林晚晚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淬了毒的玻璃碴,在这间装修浮夸、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水味的咖啡厅里横冲直撞,轻易地刺穿背景里舒缓的钢琴曲。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腕上那只崭新的、鳄鱼皮纹路的爱马仕手镯闪着刺目的金光,随着她激烈的动作一晃一晃。“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加起来,够买我这镯子上的一颗钉子吗?”

脸颊上残留的咖啡汁液黏腻冰冷,混合着她话语里的尖刻,仿佛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污垢。我甚至能感觉到邻座投来的、混合着好奇与些许怜悯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喉咙发紧,像被粗糙的砂纸磨过,我勉强抬手,用同样廉价T恤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袖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微弱的刺痛,却无法擦去那份深入骨髓的狼狈和冰凉。

“晚晚……”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我们…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那个项目,我真的在努力……”我试图抓住一点微末的希望,哪怕只是她眼里一丝旧日的温度。

“谈?”林晚晚嗤笑一声,红唇弯成一个极其刻薄的角度。她猛地抓起桌上那本我送她的生日礼物——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崭新的硬壳封面在灯光下反射出冷淡的光。她看也没看,手臂用力一挥,那本书便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沉重地砸在我脚边的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书脊砸在地砖上,内页散开,露出扉页上我亲手写下、如今显得无比可笑的那行字:“给晚晚,愿我们的森林永不迷途”。

“谈你的月薪八千?谈你那个连个正经办公室都快租不起的小破工作室?”她的声音拔得更高,每一个字都淬着冰,“还是谈你这种只会对着破书稿伤春悲秋的穷酸编辑,配不配得上我的Birkin,我的卡地亚,我林晚晚现在过的生活?!”

她的目光扫过我脚边那本狼狈摊开的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在看一堆亟待清理的垃圾。“你的世界,也就剩下这些没用的纸片和永远兑现不了的空话了。而我,”她昂起精心修饰过的下颌,像一只骄傲又虚弱的孔雀,“我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是开跑车、住豪宅、在米其林三星餐厅吃饭的日子!你顾泽,给得起吗?”

最后那句反问,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沉重地捅进心口。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灰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咖啡厅里所有的声音——杯碟的轻碰、低低的交谈、虚伪的钢琴旋律——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林晚晚腕上那只爱马仕手镯冰冷的金属光泽,和她眼中那毫不留情的、彻底切割过去的决绝,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灼痛难忍。

原来,六年的时光,那些曾以为坚不可摧的依偎与承诺,在赤裸裸的物质标尺下,脆弱得像被咖啡泼湿的扉页,轻轻一扯,就碎了。

再说什么都是徒劳。我猛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那本沾了咖啡渍和灰尘的《挪威的森林》。书页边缘有些卷曲,扉页上那句“永不迷途”的字迹被污渍晕染开,显得格外讽刺。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嵌进硬质的封面里。我没有再看林晚晚一眼,也屏蔽了周围所有窥探的视线,只是死死攥着这本变得无比沉重的书,像个溃败的逃兵,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扇沉重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玻璃门。

门外的世界,并非解脱。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泻如注。豆大的雨点带着初秋的寒意,冰冷地、密集地砸在头上、脸上、身上,瞬间就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湿透的廉价T恤紧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沉,不断往下淌水。头发黏在额角,雨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酸涩的模糊。刚才咖啡厅里的狼狈和滚烫的羞辱,被这冰冷的雨水一激,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毛孔扎进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

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跑,或者说,只是被一种逃离的本能驱动着,机械地迈动双腿。皮鞋踩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街上的行人撑着伞匆匆而过,模糊成一片移动的色彩。店铺橱窗里透出的暖黄灯光,像隔着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实。整个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在湿冷的空气里回荡。

跑不动了。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脚步踉跄着慢下来,最终停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冷得我打了个哆嗦。抬起头,视线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但还是一眼看到了那块悬挂在雨幕中的旧招牌——“时光旧简”。字体是古朴的手写体,墨色在经年的风吹雨打下有些斑驳褪色。招牌下的木门虚掩着,门框边缘的油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纹理,透出一种被时间抚摸过的温润质感。暖橘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光晕,像黑暗海面上唯一温暖的灯塔。

这微弱的光,在冰冷的暴雨和绝望的心境中,竟成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召唤。几乎是出于本能,我推开那扇虚掩的、发出轻微“吱呀”声的木门,带着一身雨水和挥之不去的狼狈,闯了进去。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外面震耳欲聋的暴雨声瞬间被过滤掉大半,只剩下一种低沉的、遥远的背景音。一股极其复杂却又无比熨帖的气味扑面而来——干燥的旧纸张特有的、带着微尘的草木气息,混杂着陈年墨水的微涩,还有隐约的、或许是木头书架散发出的淡淡暖香。这气味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紧绷的神经。光线是恰到好处的柔和,来自几盏老式的、带着磨砂玻璃灯罩的台灯,并不十分明亮,却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令人心安的昏黄里。

巨大的、顶天立地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沿着墙壁排开,上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书。从硬壳精装到线装古籍,从泛黄的旧杂志到蒙尘的哲学著作,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灯光下缓慢地旋转、舞蹈。时间在这里仿佛被书籍的重量凝固了,流淌得极其缓慢。

我像个误入他人秘境的闯入者,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雨水顺着裤脚滴滴答答地落在脚下深色的、带着木纹的地板上,很快积起一小滩水渍。狼狈和寒意让我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和鬓角,样子一定糟糕透顶。

“需要毛巾吗?”

一个声音响起,温和,清晰,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滑过光滑的卵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抚平了周遭的嘈杂。

我循声抬头。

一个女子从两排高耸书架形成的狭窄通道里走出来。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亚麻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纤细而线条流畅的小臂。深蓝色的棉布长裙垂坠至脚踝,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她手里拿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看起来非常厚实柔软的白色毛巾。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惊讶,没有审视,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或好奇,只有一种平静如水的温和。那目光清澈,像秋日晴朗的湖面,映着窗外的雨光,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包容一切。她走到我面前,将那块白色的毛巾递过来。

“擦擦吧,别感冒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有些迟钝地接过毛巾。毛巾很厚实,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被阳光晒透后那种特有的、干燥而蓬松的暖意,还混合着一点点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这温暖的气息透过冰凉的指尖,一直熨帖到麻木的心底。

“谢…谢谢。”我低声说,声音因为寒冷和刚才的情绪冲击而有些嘶哑。我用毛巾用力擦着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真实的触感和暖意,仿佛一点点驱散了方才咖啡泼面的黏腻冰冷和被雨水浸透的刺骨寒意。

擦脸的时候,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她。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在确认我是否还好。灯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当我的视线无意间对上她那双眼睛时,一种极其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毫无预兆地击中了我。

那眼神……澄澈,温和,深处似乎蕴藏着某种沉静的力量,还有一种……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终于在此刻交汇的宿命感。像是在哪里见过,在某个遥远的、被遗忘的梦境深处,或是在一本尘封已久的旧书插图里。这感觉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强烈,让我擦头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

“我……”我握着暖和的毛巾,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说什么。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空荡荡的手腕,没有名表,没有手镯,只有一片素净。

“苏禾。”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很浅、却让人感到无比舒适的弧度,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温和,“这里的……算是半个主人吧。爷爷的书店,我偶尔帮他看看。”

“顾泽。”我下意识地报上名字,声音还是有些紧。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有些无措地落向四周,仿佛急于为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奇异熟悉感的相遇寻找一个落脚点。就在这时,耳朵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旋律。

叮——

叮叮叮——

是钢琴声。音色带着一种独特的、无法复制的温润醇厚,甚至能听出唱针划过黑胶唱片纹路时产生的细微底噪。那旋律太熟悉了,是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开头那几个标志性的、如同月光倾泻般忧伤而沉思的三连音。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曲子……这音质……绝不可能是普通的音响设备播放出来的!

“黑胶?”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急切,目光急切地在书架间搜寻那美妙声音的来源。

苏禾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那讶异便化作了更深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温柔的涟漪。“你也听黑胶?”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种遇到同好的欣喜。

“嗯!”我用力点头,方才的狼狈和寒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共鸣驱散了大半,一种久违的激动涌上心头。我循着那如同月光般流淌的琴声,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绕过几排高大的书架,目光急切地搜寻着。

声音是从书店最深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传来的。那里靠墙摆放着一组旧沙发,蒙着有些褪色的墨绿色灯芯绒布套。沙发旁边,立着一个看起来颇为古旧、却保养得极好的实木矮柜。柜子上方,静静地运转着一台……我几乎要屏住呼吸。

那竟是一台保养得堪称完美的 Thorens TD-124 古董级黑胶唱机!深色的木制底座,厚重的金属转盘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沉静的光泽,上面正稳稳旋转着一张黑色的唱片。唱臂线条流畅优雅,唱针小心翼翼地追踪着密纹,将刻录其上的月光魔法释放出来。旁边,一台同样散发着岁月光泽的 McIntosh 真空管功放亮着幽幽的暖黄色指示灯,如同沉睡巨兽的眼睛。音箱则是经典的 LS3/5a,方方正正地立在唱机两侧,像两个沉默的守护者。

这套设备,即使在我这个不算资深的发烧友眼中,也足以称得上是殿堂级的收藏品!它们安静地置身于这满屋的旧书之中,竟没有丝毫的违和,反而像两颗遗落在时光沙砾中的明珠,散发着低调而永恒的光芒。

“太……太棒了!”我忍不住低声赞叹,目光近乎贪婪地流连在那些精密的金属部件和温润的木纹上,完全忘了自己浑身湿透的狼狈,“这台 TD-124!还有麦景图!这……这简直是……”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内心的震撼。

苏禾跟了过来,站在我身侧稍后的位置。她没有打扰我的欣赏,只是安静地听着那流淌的月光。直到乐声在一个宁静的和弦上暂时停歇,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它们是我爷爷的宝贝。他说,数字音乐太快、太干净了,少了点……人味儿。就像旧书一样,拿在手里,翻动书页的声音,纸张的味道,都是故事的一部分。”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目光依旧无法从唱机上移开。“是啊。黑胶的那种模拟感,那种细微的底噪和动态,是数字流无法替代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我环顾四周,感受着旧书、旧唱机、旧时光共同编织的氛围,“听《月光》,再合适不过了。”

“你也喜欢这首?”苏禾的语气带着点惊喜的探究。

“嗯。”我转过身,认真地看向她。雨水带来的冰冷似乎已被这共同的爱好彻底驱散,血液重新开始温暖地流动。“特别是第一乐章,那种……沉入深海的孤寂感,还有在绝望中透出的、一丝丝不肯熄灭的微光。” 话一出口,才惊觉这描述似乎也映射着自己此刻的心境,带着点自嘲的苦涩。

苏禾静静地听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我,没有追问,没有评判,只有一种安静的包容和理解。那眼神,像一泓深秋的潭水,温柔地映照出我的狼狈与未散的痛楚,却奇异地不让人感到难堪。

“它很美,”她轻声说,目光转向那旋转的黑胶唱片,声音如同呓语,“美得让人心碎,也美得让人……无法放弃。”

空气里只剩下唱针划过唱片纹路产生的、细微而真实的沙沙声,像时间本身在低语。在这片由旧书、老唱机、柔光和雨声背景共同构筑的宁静空间里,我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带来的不适感似乎也暂时退却了。一种奇异的安宁,如同那流淌的月光音符,缓慢地渗入四肢百骸,暂时抚平了咖啡厅里那场风暴留下的尖锐棱角。

“要喝点什么吗?”苏禾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姜茶?驱驱寒。”她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同样古旧的小柜子,上面放着一个保温壶和几个干净的素色杯子。

“麻烦你了,苏小姐。”我感激地点点头,又觉得称呼有些生分,补充道,“叫我顾泽就好。”

“顾泽。”她从善如流地重复了一遍,名字从她口中念出,有种奇特的温润感。她转身去倒茶。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刚才被她救下的那本《挪威的森林》上。它被我随手放在了沙发扶手上,湿漉漉的,封面沾着水渍,扉页上那句“永不迷途”的字迹被晕染开,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书页边缘因为浸水而微微翘起,皱巴巴的。

苏禾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姜茶回来,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本书的惨状。她将其中一杯递给我,温暖的杯壁驱散着指尖残留的凉意。

“书湿了?”她问,语气里带着自然的关切,没有探究的意味。

“嗯,”我接过杯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刚才……不小心弄的。看来得重新买一本了。”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滚烫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却暖不到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

苏禾却没有接话。她走近沙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湿透的书拿了起来。她的动作很轻,仿佛对待一个受伤的生命。她仔细地翻开扉页,看了看那被水渍模糊的题字,又用手指轻轻捻了捻被水泡得发软的纸张边缘,眉头微微蹙起,专注的神情仿佛一位面对珍贵古籍的修复师。

“只是浸了水,还没粘连变形,问题不大。”她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笃定,“如果你信得过,我帮你处理一下?店里有些工具,烘干压平就好。应该能恢复个七八成。”

这提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愣了一下,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心底那点自嘲和苦涩似乎被这纯粹的善意冲淡了一些。“这……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她摇摇头,唇角又浮现出那种令人舒适的浅笑,“总不能看着一本书就这么毁了。何况,”她顿了顿,目光落回书封上,“村上春树……渡边君在直子离开后的那片森林里,最终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出口,不是吗?”

她的话语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死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她读懂了扉页上那行题词的讽刺,甚至读懂了此刻盘踞在我心头的、被抛弃后的迷茫与黑暗。那句关于“出口”的话,像黑暗隧道尽头倏然透进的一线微光。

“是啊,”我低声回应,声音有些发涩,握着温热的茶杯,汲取着那份暖意,“只是不知道……我的那片森林,出口在哪里。”

苏禾没有立刻回答。她捧着那本湿透的书,走到靠窗的一张宽大的、堆满了各种修复工具和纸张的工作台前。台灯的光线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清晰而柔和。她将书摊开,动作熟练地拿起几片干净的、吸水性极强的无酸纸,小心地衬进被水浸湿的书页之间。

“有时候,出口不在前方,而在你重新翻开的那一页里。”她一边专注地处理着书页,一边轻声说,声音如同窗外的雨声,清晰而宁静,“或者,在你以为只是偶然走进的一家旧书店里。”

她的动作轻柔而稳定,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老唱机里流淌出的《月光》已进入第二乐章,那轻盈如小步舞曲的旋律在书店里回旋,冲淡了第一乐章的沉郁。我看着她的侧影,看着那本在她手下被小心呵护的书,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姜茶的辛辣暖意,悄然在冰冷的胸腔里弥漫开来。这暖意并非来自炙热的火焰,更像是冬日里一方被体温焐热的暖玉,温润地、持续地散发着热量。

那场暴雨似乎洗刷掉了什么,又悄然开启了什么。自那日后,“时光旧简”成了我除工作室外最常停留的地方。起初是借口取那本被苏禾精心修复好的《挪威的森林》——书页果然恢复了平整,扉页上的题字虽仍有淡淡水渍,却不再狼狈,反而像被时光浸染过的旧物,添了分沉静意味。苏禾递给我时,只是浅浅一笑:“下次小心些。”那笑容干净得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

后来,便有了更多的“下次”。有时是下班路过,推门进去,苏禾或在柜台后安静地整理书目,或伏在靠窗的大工作台前,戴着薄薄的棉布手套,用细小的镊子和特制的浆糊修补一本残破的线装书。她的手指纤细修长,动作稳定而充满耐心,仿佛在进行一场与时光对话的精微仪式。我总是下意识地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那份专注的宁静。她会抬头,看见是我,眼里的专注便融化开来,漾开温和的笑意,无需多言,只一句“来了?”便胜过千言万语。

我们之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话题总是围绕着书和音乐这两个永恒的主题。我向她推荐卡夫卡笔下那个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所承受的荒诞与孤绝,她则分享她最近修复的一卷清代地方志里记载的、某个小城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奇特风俗。我吐槽现代出版社对快餐文学的狂热追逐挤压了严肃作品的生存空间,她便轻轻叹气,说起那些被当作废纸论斤卖掉、最终流落到她这里的珍贵旧书刊。她讲起这些时,眼神里总带着一种深切的惋惜和温柔,仿佛那些纸张承载的灵魂都在向她低语。

更多的时候,是音乐。当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时,她会小心地从柜台下方拿出那些珍贵的黑胶唱片。有时是巴赫平均律的精密与神圣,有时是 Miles Davis 小号声里弥漫的午夜蓝调。当那张熟悉的、印着贝多芬沉思侧影封套的《月光奏鸣曲》再次在唱盘上旋转起来时,我们之间的空气总会变得格外安静。那熟悉的、如同命运叩问般的三连音流淌出来,沉静而忧伤。我和苏禾各自占据沙发的一角,不说话,只是沉浸在那片由音符构筑的月光海洋里。乐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像无形的丝线,将两颗在都市喧嚣中漂泊的心,悄然系在了一起。

“听这个,”有一次,她忽然在乐章转换的间隙轻声说,起身换了一张唱片。唱针落下,流淌出的不是古典的恢弘,而是一段清澈如溪流、又带着点忧郁诗意的吉他前奏。一个低沉而充满叙事感的男声随之响起,唱着关于星辰、大海和无处安放的孤独。

“Nick Drake?”我有些惊讶地挑眉。

苏禾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星辰:“你知道他?他的歌……像深秋的薄雾,又冷又美。”

“《Pink Moon》,”我报出专辑名,“他的声音,总让人觉得他身体里住着一个古老的、疲惫的灵魂。”我靠在旧沙发柔软的靠垫里,闭上眼,让那带着凉意却又直抵人心的旋律包裹自己。Nick Drake 那敏感而内省的歌声,像一根探针,轻易地触碰到我心底那些被林晚晚的决绝言语划开的、尚未愈合的隐痛。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在胸腔里弥漫开,混合着音乐带来的慰藉和淡淡的忧伤。

“他一生都像困在透明的茧房里,看得见世界,世界却看不见他。”苏禾的声音很轻,带着理解和叹息,目光落在旋转的黑胶唱片上,仿佛能穿透密纹看到那个早逝的敏感灵魂。

我睁开眼,看向她。柔和的灯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轮廓。“有时候,感觉自己也困在一个茧里。”这句话几乎是未经思考就滑出了口,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脆弱。

苏禾转过头,目光与我对接。她的眼神清澈依旧,却多了一丝洞悉的微光。“破茧,需要勇气,也需要一点……光。”她没有追问,只是这样安静地陈述着,像在陈述一个关于蝶变的自然法则。她的目光柔和而坚定,仿佛本身就是一道微弱却足以指引方向的光。

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在那目光中沉淀下来。那些因被抛弃而产生的自我怀疑和尖锐痛楚,在这个堆满旧书的角落里,在这个沉静如水的女子面前,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栖息的港湾,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我们的相处模式自然而然地固定下来。某个周六下午,我带着新淘到的一张品相极佳的 Bill Evans Trio 爵士黑胶唱片来到“时光旧简”。苏禾正在工作台前处理一本封面几乎脱落、书页散乱泛黄的旧书。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她专注的侧影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试试这个?”我将唱片递过去。

她放下手中的镊子,接过唱片封套看了看,眼中露出欣喜:“《Waltz for Debby》!这张现场录音的氛围感绝了。”她立刻小心地清洁唱盘,换上唱片。

当 Bill Evans 那充满诗意的、如同月光下私语的钢琴声在书店里弥漫开来时,苏禾满足地叹了口气。她拉过一张凳子放在工作台旁:“坐。正好,让你看看我在对付什么‘老顽固’。”

我依言坐下。她面前摊开的旧书残破得令人心惊,书页薄如蝉翼,边缘焦黄卷曲,布面封面几乎与书脊分离,上面布满霉点和虫蛀的小孔,散发着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带着微酸的气息。

“这是一本清中期的地方戏曲唱本集子,”苏禾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书魂。她戴上白棉布手套,拿起一支极细的毛笔,蘸了点特制的米白色浆糊,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一条需要修补的书页裂缝边缘。她的动作精准得如同微雕艺术家,呼吸都放得极轻。“里面有些曲目,连省图书馆的善本库里都未必有完整收录。可惜损毁太严重了,虫蛀、霉变,还有……”她无奈地指了指书页上一块深褐色的、边缘晕染开的污渍,“大概是茶水或者汤水,年深日久,渍透了。”

我凑近了些,看着那些模糊不清的竖排繁体字迹和旁边简陋的木刻版画插图。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和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还能修好吗?”我看着她近乎绣花般精细的动作,由衷地感到敬佩。

“尽力而为。”苏禾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夸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每一页都得单独处理,清洁、加固、修补缺损。像这个,”她用镊子尖轻轻点着一处被虫蛀穿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不规则小洞,“得用和原书页质地、颜色都尽量接近的旧桑皮纸,一点点补上去,再描上缺失的笔划。”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细如发丝的毛笔尖,蘸着调成接近书页底色的矿物颜料,屏息凝神地填补着那个小洞边缘缺失的墨线。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场与古人隔空对话的仪式。

“真是慢工出细活。”我感叹道,目光被她那稳定而充满灵性的手指吸引。空气中流淌着 Bill Evans 优雅而略带忧郁的爵士钢琴,音符跳跃着,与这近乎凝滞的修复时光奇异地交融。

“慢一点,才能留住更多东西。”苏禾放下笔,轻轻吹了吹刚补好的地方,让颜料干得快些。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额角渗出细小的汗珠,“就像村上春树说的,‘有些东西,需要缓慢地、仔细地、一点一点地确认’。无论是修复一本书,还是……理解一个人。”

她的话语很轻,落在流淌的爵士乐背景上,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我心头微微一震,看向她。她已低下头,重新拿起工具,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刚才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只是我的错觉。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口袋里不合时宜地振动起来,打破了这方寸间的宁静。屏幕上跳动着的是一个让我瞬间心头发沉的备注名——林晚晚。分手后的纠缠不清和那些难堪的回忆瞬间涌了上来。我皱了皱眉,想也不想地直接按下了拒接键,动作带着点烦躁的决绝。

苏禾似乎并未留意到我的小动作,依旧全神贯注于她手中的古籍。然而,当我把手机塞回口袋,目光无意间扫过她时,却捕捉到她握着修复镊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那细微的动作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书店里只剩下 Bill Evans 的钢琴声,悠扬依旧,却仿佛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城市的节奏在年关将近时陡然加速,像一架被拧紧了发条的机器。我所在的小出版社更是首当其冲,被“年度畅销榜”、“开春重点书系”、“营销冲刺”这些沉甸甸的词压得喘不过气。会议室里的空气永远弥漫着速溶咖啡的焦糊味和熬夜加班的疲惫气息,巨大的白板上写满了书名、印数和回款日期,像一张张催命符。总编的咆哮透过并不隔音的玻璃墙,时不时地炸响:“顾泽!《浮城》那本历史小说的封面方案到底什么时候能定?!作者那边已经催了八百遍了!还有,那个青春疼痛文学的营销预算,你再给我压缩百分之十!市场部说上个月的回款率又掉了,怎么回事?!”

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盯着电脑屏幕上被甲方反复打回的封面设计稿,只觉得那些色彩和线条都在扭曲跳动。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苏禾发来的信息,一张图片:她工作台上摊着一本刚修复好的、封面整洁的旧书,旁边放着一杯热气袅袅的花茶。配文只有两个字:“透气?”

紧绷的神经像是被这简单的两个字轻轻拨动了一下。我飞快地回复:“急需。还在苦海。”

那边几乎是秒回:“老地方,给你留了‘氧气’。”后面跟着一个微笑的小太阳表情。

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仿佛只是看到她的信息,吸入肺里的空气就少了几分办公室的浑浊。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扎进那令人窒息的“苦海”。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逃离了那栋弥漫着焦虑气息的大楼,我几乎是脚步匆匆地赶往“时光旧简”。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书店里温暖干燥的空气混合着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洗去了沾染一身的浮躁和疲惫。

苏禾果然在。她正站在一个矮梯上,踮着脚,试图将几本厚重的精装书放回书架的最高层。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背线条和努力伸直的颈项。

“放着我来!”我赶紧几步走过去。

她闻声回头,脸上露出笑容:“下班了?正好,搭把手。”

我接过她手里的书,轻松地将它们放到顶层。她的指尖无意间擦过我的手背,带着一点微凉。

“喏,‘氧气’。”她从梯子上下来,指了指靠窗沙发旁的小茶几。上面放着一个素雅的瓷碟,里面是几块看起来就酥脆可口的蔓越莓曲奇,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旁边甚至还贴心地放了一小碟奶。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我拿起一块曲奇咬了一口,黄油的香甜混合着蔓越莓的微酸在舌尖化开,配上一口温润微涩的红茶,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感奇迹般地开始消融。

“怎么样?苦海无边?”苏禾在我对面的旧藤椅上坐下,拿起自己那杯茶,笑着问。

“何止无边,”我夸张地叹了口气,整个人放松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简直是马里亚纳海沟级别的压力。感觉脑细胞每天都在批量阵亡。”

苏禾被我的比喻逗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今天又是什么在追杀你的脑细胞?”

“一个封面,”我苦恼地耙了耙头发,“历史小说,背景是民国上海滩。作者想要那种纸醉金迷又暗流涌动的感觉,既要华丽又要颓废,还要带点神秘感……我们设计组都快被逼疯了,做了七八稿,没一个他满意的。”

“民国上海……”苏禾若有所思,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十里洋场的光鲜,霓虹灯下的阴影,还有那些深宅大院里不为人知的秘密……确实复杂。”她顿了顿,忽然眼睛一亮,“你看过张爱玲写的那篇《到底是上海人》吗?里面有一段话,我觉得特别能抓住那种骨子里的感觉。”

“哪一段?”我立刻来了精神,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苏禾放下茶杯,微微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再睁开时,她的眼神变得沉静而悠远,声音也放轻放缓,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复述,而是在描绘一个画面:

> “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谁都说上海人坏,可是坏得有分寸。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混水里摸鱼,然而,因为他们有处世艺术,他们演得不过火。”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力。当她念到“奇异的智慧”、“坏得有分寸”、“处世艺术”时,那微微上扬的尾音和眼神中流露出的洞察,仿佛瞬间在我眼前铺开了一幅活色生香又危机四伏的旧上海浮世绘。那些纠缠了我一整天的“华丽”、“颓废”、“神秘”等抽象概念,忽然间被注入了血肉,变得立体而可感!

“啊!”我猛地一拍大腿,醍醐灌顶,“我明白了!关键在于那个‘度’!那种在浮华与破败、精明与无奈之间游走的微妙平衡!那种……‘坏’,但不至于让人憎恶,反而带着点挣扎求生的、近乎悲凉的智慧!” 灵感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思维的壁垒。之前那些被否决的、堆砌着旗袍美女、霓虹灯和老洋房的方案显得那么肤浅和直白。真正打动人的,应该是藏在那浮华表象下的、属于那个时代、那座城市的复杂肌理和人性的幽微褶皱!

“对!就是这个意思!”苏禾也兴奋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你可以试试用一些象征性的元素?比如,一张揉皱的、边缘泛黄的老式舞会邀请函,上面印着华丽的烫金花纹,但仔细看,邀请函的一角可能沾着一点深色的、像是酒渍又像是……血迹的污痕?背景可以是模糊的、流光溢彩的玻璃彩窗,但窗格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她的语速加快,思路清晰地帮我补充着细节。

“太棒了!”我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邀请函!裂痕!那种撕裂感!表面的繁华与内里的崩坏!苏禾,你真是我的缪斯女神!”我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话有些过于……亲昵了。

苏禾微微一怔,白皙的脸颊上迅速飞起两抹极淡的红晕,如同初春桃花落在雪地上。她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羞赧。

书店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老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窗外的天色已经暗透,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窗,在书店的地板上投下朦胧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红茶和旧书的香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名为暧昧的涟漪。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微妙的气氛,“为了感谢你的救命灵感,晚上请你吃饭?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不错的粤菜馆,烧鹅据说很地道。” 我的心跳莫名有些快,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苏禾抬起头,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平静。她刚要开口答应,目光却忽然越过我的肩膀,投向书店临街的玻璃窗,眼神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惊愕,慌乱,一丝猝不及防的痛楚,甚至还有……恐惧?

我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猛地回头。

窗外,马路对面昏黄的路灯下,赫然站着林晚晚!她穿着一件艳红色的、剪裁夸张的皮草短外套,在初冬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刺眼,脸上妆容依旧精致,却掩不住那份憔悴和……怨毒?她死死地盯着书店内,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钉在我和苏禾身上。看到我回头,她涂着鲜红唇膏的嘴角扭曲着向上扯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冷笑,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苏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强装的镇定:“抱歉……顾泽,我……我突然想起来晚上还有点急事……吃饭……下次吧。”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逃避的仓促。没等我反应,她已经迅速站起身,快步走向书店后面那扇通往内室的小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窗外林晚晚那冰冷怨毒的目光,和书店里骤然变得沉重而压抑的空气。那杯为我准备的红茶,兀自散发着袅袅热气,却再也暖不了骤然冷却的心。

日子在忙碌与“时光旧简”的短暂喘息中滑过。林晚晚那晚怨毒的一瞥,像投入心湖的一块冰,寒意虽慢慢化开,却在湖底留下了某种沉甸甸的、不祥的预感。我尽量避免去想她,也再没在书店附近见过她的身影。或许,那只是她又一次心血来潮的示威?我这样安慰自己,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工作,也投入与苏禾那份日渐醇厚的默契里。

然而,该来的风暴,终究避无可避。

那是一个异常忙碌的周五下午。出版社的年度重点书系《浮城》终于定稿下厂,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营销会议、渠道对接和媒体沟通。我被总编指派负责一个重要的线上直播对谈,邀请作者和知名评论家一起预热新书。直播就在公司最大的会议室进行,设备调试、流程核对、嘉宾沟通……千头万绪,整个项目组忙得人仰马翻。

“顾泽!音频测试!嘉宾的麦有杂音!”技术部的同事在耳机里大喊。

“顾老师,评论家那边说提供的资料里有个史实细节需要再确认,很急!”助理小跑着递过来一叠文件。

“泽哥,直播平台的推荐位临时有变,得重新谈!”市场部的同事一脸焦急地冲过来。

我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会议室、控制台和走廊之间来回穿梭,大脑被各种信息塞得满满当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喉咙因为不停说话而有些发干发紧。就在直播开始前十分钟,我终于暂时处理完手头的紧急状况,疲惫地靠在会议室外的走廊墙壁上,拧开一瓶矿泉水猛灌了几口,试图压住那阵火烧火燎的焦渴。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明。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准备转身回到控制室做最后的检查。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带着哭腔的女声如同失控的警报,猝然撕裂了走廊里相对安静的氛围:

“顾泽!顾泽你在哪儿?!你给我出来!你不能这么对我!”

那声音尖利、失控,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穿透力极强。整个楼层忙碌的同事都像被按了暂停键,愕然地停下手中的工作,循声望去。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不用看,那声音烧成灰我都认得——林晚晚!

果然,走廊尽头,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林晚晚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她身上那件曾经象征着“成功”的昂贵名牌套装此刻皱巴巴的,沾着不明的污渍,精心打理的卷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得沟壑纵横,眼线晕开,糊成两个乌黑的圈,显得狼狈不堪又异常狰狞。她眼神涣散,目光疯狂地在人群中搜寻,像一头受伤的、濒临崩溃的母兽。

“顾泽!你出来!我知道你在!”她嘶喊着,声音带着破音,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抱着文件的实习生。文件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实习生吓得惊叫一声,周围同事纷纷后退,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不知所措。走廊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林晚晚粗重的喘息和呜咽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当众扒光的难堪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我僵在原地,手指死死攥着冰冷的矿泉水瓶,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林晚晚的目光终于锁定了我。那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爆发出骇人的怨毒和疯狂。“顾泽!”她尖叫着,像一颗失控的炮弹朝我猛冲过来,高跟鞋在地板上敲打出杂乱而刺耳的声响,引得更多人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这个没良心的混蛋!”她哭喊着,涕泪横流,完全不顾形象,“你毁了我!你毁了我的生活!要不是你当初那么窝囊废,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她语无伦次,冲到我面前,扬起手,那尖锐的指甲似乎就要朝我的脸狠狠抓下来!

刺鼻的香水味混合着眼泪的咸涩气息扑面而来。周围同事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让我无处遁形。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我下意识地想后退,想抓住她挥舞的手腕,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带着恨意的手扬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倏然插入了我和林晚晚之间!

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那人稳稳地挡在了我身前,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林晚晚那失控的攻击。林晚晚挥下的手,只来得及抓住来人的衣袖,尖锐的指甲在那柔软的布料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是苏禾!

她今天穿着一件素雅的浅灰色羊绒衫,安静沉稳的色调此刻却像一道坚固的屏障。她的出现如此突兀,却又如此自然。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濒临崩溃的林晚晚身上。

“这位女士,请冷静。”苏禾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林晚晚的哭嚎。她并没有用力推开林晚晚抓住她衣袖的手,只是用另一只手,稳定而有力地扶住了林晚晚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巧妙地控制着她的动作范围,阻止她进一步的攻击。

林晚晚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弄得一愣,布满泪痕的狰狞面孔转向苏禾,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狂怒:“你是谁?!你凭什么拦我?!滚开!我要找顾泽这个负心汉算账!”

苏禾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她直视着林晚晚那双被愤怒和痛苦烧红的眼睛,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顾泽先生现在有非常重要的工作。”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目瞪口呆的同事,声音提高了一些,清晰地传遍整个走廊,“他正在负责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关系到很多人的心血。他现在,没有时间,也没有义务,处理您的私人纠纷。”

“私人纠纷?!”林晚晚像是被这个词彻底点燃了,声音陡然拔尖,带着哭腔的控诉喷涌而出,“他毁了我!他毁了我你知道吗?!那个混蛋富二代……他玩腻了就把我一脚踢开!他卷走了我所有的钱!我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顾泽当初没本事留不住我!”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摇晃,全靠苏禾扶着她肩膀的手支撑着才没瘫倒。

周围的议论声嗡地一下大了起来,各种复杂的目光在我、苏禾和林晚晚之间来回逡巡。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当众剥光了衣服鞭打。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鄙夷,有好奇,更多的是看一场免费闹剧的兴奋。

苏禾却仿佛屏蔽了所有的杂音。她听着林晚晚语无伦次的控诉,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那份沉静更深。她等林晚晚的哭喊声稍稍减弱,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让人听进去的魔力:

“女士,无论您经历过什么,都不是您此刻在这里、用这种方式干扰他人工作的理由。”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伤害已经发生,无论归咎于谁,都无法改变结果。您现在的痛苦,我很遗憾。但把痛苦转嫁、发泄到他人身上,尤其是干扰一个正在为事业努力的人,这并不能让您的生活变得更好,只会让一切更糟。”

她的话语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林晚晚失控的情绪火焰上。林晚晚的哭喊声卡在了喉咙里,她怔怔地看着苏禾,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被戳穿的狼狈。

苏禾的目光扫过林晚晚身上那件虽然皱巴却依旧能看出价值不菲的外套,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洞察:“您穿着爱马仕,却找不到内心的平静。您追逐着看得见的奢华,却失去了握住平凡幸福的能力。这不是顾泽的错,也不是那个富二代的错。这是您自己的选择带来的结果。您现在需要的,不是在这里宣泄情绪,而是静下来,好好想想,接下来,您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林晚晚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彻底僵住了。她脸上的疯狂和怨毒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茫然。苏禾那平静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借口,露出了血淋淋的、关于贪婪、虚荣和最终自我迷失的真相。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眼泪更加汹涌地、无声地滚落下来。

苏禾不再多言。她扶着林晚晚肩膀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引导力量,将她半推半扶地引向电梯的方向。林晚晚像个失魂的木偶,任由她带着走,刚才那股同归于尽的疯狂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击垮后的颓丧和死寂。

经过我身边时,苏禾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的声音清晰地、平静地传来,如同最终落下的法槌:

“顾先生正在帮我修复一本非常重要的孤本善本,时间很紧。请您不要再打扰他工作了。”

她的背影挺直而稳定,扶着失魂落魄的林晚晚,一步步走向电梯。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异常清晰。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复杂的目光和令人窒息的空气。

我站在原地,手里那瓶被捏得变形的矿泉水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冰凉的液体溅湿了裤脚。胸腔里却像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滚烫、灼痛,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坚定守护的震撼。苏禾那平静话语下蕴含的力量,她替我挡开攻击和羞辱的姿态,还有那句“修复孤本”的维护……像一股汹涌的热流,冲垮了我心中最后一道名为自卑和怀疑的堤坝。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同事们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嗡嗡作响。那些目光,探究的、好奇的、带着看戏余兴的,再次聚焦在我身上,比刚才更加密集。

技术部的同事在耳机里焦急地催促:“顾泽!顾泽!直播倒计时三分钟!嘉宾已经入座了!你在哪儿?!”

助理也跑了过来,一脸担忧:“顾老师,您没事吧?直播……”

我猛地回过神。脸颊上被林晚晚指甲刮过的细微刺痛感还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挣脱束缚。我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林晚晚失控的香水味和苏禾身上淡淡的、如同旧书般的干净气息。混乱的情绪在体内激烈冲撞——难堪、愤怒、后怕,但更强烈的,是苏禾带来的那种近乎震撼的安定感。

“没事。”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弯腰捡起地上的水瓶,冰凉的触感让我指尖一颤。我抬起头,目光扫过助理和技术同事焦急的脸,眼神逐渐聚焦,沉静下来。“准备直播。”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说完,我不再理会身后那些探究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朝着控制室走去。推开门的瞬间,里面紧张忙碌的气氛扑面而来。巨大的屏幕上是直播间的预热画面,作者和评论家已经坐在布置好的访谈区,正低声交谈着。

“顾老师!”导播看到我,明显松了口气,“一切就绪,音视频正常,可以开始了!”

我快步走到导播台前,戴上监听耳机。冰凉的耳罩贴上皮肤,隔绝了外界一部分噪音。屏幕上倒计时的数字跳动着:00:01:30。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但不再是慌乱,而是一种被激发出的、沉甸甸的力量感。苏禾挡在我身前那坚定沉静的背影,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好。”我对着麦克风,声音通过内部线路传到所有工作人员耳机里,沉稳有力,“三、二、一……开始!”

直播的红灯亮起。巨大的屏幕上,画面切换,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开场白响起。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各个监视器的画面,协调着机位切换、声音采集,偶尔通过耳机给主持人提示。刚才走廊里那场闹剧带来的风暴,被强行压制在专业领域之外。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还带着那场风暴的余震,以及……风暴中心那道沉静身影留下的、令人心安的暖流。

直播在一种高强度、零差错的节奏下顺利完成。当主持人说出“感谢各位观众”的结束语,直播信号切断的那一刻,控制室里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和掌声。

“太棒了顾老师!节奏完美!”

“嘉宾配合度超高,效果比预想还好!”

“总算圆满结束了!”

同事们围上来,脸上洋溢着任务完成的轻松和喜悦。我摘下耳机,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回应大家的祝贺。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走廊里那场不堪的闹剧立刻清晰地回放,林晚晚崩溃的哭喊和苏禾挺身而出的画面交替闪现,心头一片纷乱。

“顾老师,您脸色不太好,要不早点回去休息?”助理小张关切地问。

“嗯,是有点累。剩下收尾交给你们了。”我点点头,没有多解释。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找个安静的角落,理清混乱的思绪。

走出公司大楼,初冬夜晚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凛冽的寒意,吹在脸上却有一种奇异的清醒感。霓虹灯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模糊的光团。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林晚晚的。还有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内容只有一行字,却带着冰冷的怨毒:“顾泽,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等着!”

心头的烦躁和寒意更重。我直接删掉短信,拉黑那个号码。手指划过通讯录,停留在“苏禾”的名字上。屏幕的光映着我的脸,犹豫了片刻,还是拨了出去。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无人接听准备挂断时,电话通了。

“喂?”苏禾的声音传来,有些轻,背景很安静,似乎在一个空旷的地方。

“苏禾,”我开口,喉咙有些发紧,“是我。刚才……谢谢你。”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这干巴巴的一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冬夜的风穿过听筒,带来细微的呼啸声。

“没什么。”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就是……有点乱。你在哪?方便说话吗?”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想立刻见到她,确认那份在风暴中给予我支撑的安定感是否真实。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比刚才更久一些。风的声音似乎更清晰了。

“我在……”她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在一个……需要整理思绪的地方。”她的语气有些飘忽,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整理一些……很早以前就该整理的东西。”

这回答有些含糊,甚至带着点疏离,让我心头微微一沉。一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悄然滋生。

“苏禾,你……”我还想再问。

“顾泽,”她却打断了我,声音里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有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她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微微有些急促,“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公司。还有……关于‘小禾苗’。”

小禾苗?!

这三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思维!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猛地冲向头顶!我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几乎要将冰冷的机身捏碎!

更新时间:2025-07-06 18:1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