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替嫁,没让你把王府搬空啊精选章节
月光是冷的。
就像我爹递过来的替嫁庚帖。
指尖碰到纸张时,那凉意顺着血脉往心脏里钻。
「蕴初,算爹求你。」他声音哑得厉害,眼神躲闪,不敢看我,「你姐姐……她不能去。」
不能去?
是不能去送死吧。
谁不知道安王府那位嫡出的三殿下沈琢,就是个活死人。
冲喜?不过是给一口薄皮棺材提前钉上最后几颗钉子。
而我,苏蕴初,苏家不起眼的庶女,就是那颗被选中的钉子。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我爹愣住了,似乎没料到这么痛快。
「只是,」我抬眼,看向窗外那轮同样冰冷的月,「我娘留下的那间陪嫁铺子,地契给我。」
「……好!」他几乎是立刻答应,生怕我反悔。
也好。
用一间铺子,买断生恩。
值了。
*
大红的嫁衣,沉得压弯了脊梁。
盖头遮住了视线,只有耳边喧嚣的锣鼓,吹打得人心慌。
花轿摇摇晃晃,像是要把人五脏六腑都颠出来。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亲人相送。
只有我,抱着一个寒酸的小包袱,里面是我娘留下的几件旧首饰,和我自己攒下的一点散碎银子。
替嫁。
替我那金尊玉贵的嫡姐,跳进安王府这个看似锦绣、实则未知的深渊。
花轿停下。
一只骨节分明、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手,掀开了轿帘。
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扶…王妃…下轿。」声音极低,气若游丝,带着压抑不住的咳嗽。
是沈琢。
我搭上那只手。
凉的。
像一块浸在深井里的玉。
盖头缝隙里,只看到一截同样苍白的手腕,瘦得惊人,玄色绣金的宽大袍袖空荡荡地挂着。
拜堂的仪式极其潦草。
他几乎是被两个健壮的仆妇半架着完成的。
送入洞房后,他更是直接倒在床上,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
龙凤喜烛噼啪作响。
我扯下盖头,打量着这间所谓的“新房”。
奢华。
难以想象的奢华。
紫檀木的拔步床,雕着繁复的云纹仙鹤,挂着鲛绡纱帐。
地上铺着厚厚的大食国进贡的羊毛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博古架上随意摆着前朝的古玉、官窑的瓷器,件件价值连城。
多宝阁上嵌着鸽子蛋大的夜明珠,柔和的光晕照亮一室。
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药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病人的衰败气息。
而这一切奢靡的中心,是床上那个几乎被锦被淹没的、苍白脆弱的男人。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嘴唇毫无血色。
美则美矣,却像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琉璃。
这就是我下半生的倚靠?
一个活死人。
王府的管事嬷嬷姓周,板着一张脸,像谁都欠她八百吊钱。
「王妃娘娘,」她声音平板无波,「殿下身子骨弱,受不得吵闹,也见不得风。您日常无事,就在这院中静养即可。缺什么,吩咐老奴。」
静养?
就是圈禁。
我成了这金丝笼里,另一只被关起来的鸟。
也好。
清净。
沈琢醒着的时候极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偶尔醒来,也只是由人伺候着喝药、进一点流食,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总是雾蒙蒙的,没什么焦距,看我时也像隔着一层纱。
他不说话,我也懒得说。
我们这对名义上的夫妻,更像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日子像凝滞的死水。
直到那天。
周嬷嬷带着几个小丫鬟,抬进来几个硕大的樟木箱子。
「王妃娘娘,」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库房那边在整理年节下要用的物件,有些陈年的旧料子,殿下吩咐了,给您送来挑挑,做几身新衣裳。」
箱子打开。
珠光宝气差点晃瞎我的眼。
哪里是什么“旧料子”!
一匹匹流光溢彩的云锦、缭绫、蜀锦、缂丝……颜色鲜亮得如同刚从染缸里捞出来,堆叠在一起,散发着昂贵的气息。
「这……是陈年的?」我指着最上面一匹银红色的云锦,上面用金线织着百蝶穿花纹样,美得惊心动魄。
「回娘娘,」一个小丫鬟嘴快,「库房里堆满了,好些都是前些年宫里赏的,殿下也用不上,放久了怕虫蛀,管事说不如拿来给娘娘……」
周嬷嬷一个眼风扫过去,小丫鬟立刻噤声,垂下了头。
堆满了?
用不上?
我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安王府的富贵,远超我的想象。
也远超一个久病之人所需。
几天后,我借口想找本书解闷,让周嬷嬷带我去王府的藏书楼。
藏书楼幽深,书卷气里混杂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我没什么心思看书,目光随意扫过那些蒙尘的书架。
却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扇不起眼的、虚掩着的偏门。
鬼使神差地,我推开了它。
门后是一条狭窄的甬道。
甬道尽头,是另一扇厚重、落满灰尘的木门。
用力推开。
一股混合着樟脑、尘土、以及……金钱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站在门口,彻底呆住。
眼前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地下库房!
比苏家整个前厅还要大!
里面堆满了东西!
不是整齐码放,而是像小山一样,杂乱地堆叠在一起。
成匹成匹的锦缎、绫罗、绸纱,五颜六色,堆积如山,有些上面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
成箱成箱的瓷器、玉器、漆器,箱子盖开着或半开着,露出里面价值不菲的物件,随意地堆叠着。
还有整箱的银锭、金锭!就那么敞着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
旁边甚至堆着几大捆完整的、上好的皮子!紫貂、玄狐……就这么胡乱塞着。
角落里,还有一堆蒙尘的家具,紫檀木、黄花梨,雕工精美,却像破烂一样摞着。
我甚至看到了一架巨大的、镶着宝石的西洋自鸣钟,被挤在一堆箱子和皮草中间,指针早已停摆。
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被遗忘的、极度奢侈的气息。
像一座沉睡的宝藏。
也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讽刺。
外面,我的夫君缠绵病榻,靠着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
而这里,数不清的财富在发霉、生灰。
王府库房堆不下,还要塞到这个隐秘的地下室来发烂发臭!
它们的主人,那个苍白虚弱的沈琢,他根本不需要这些!他也用不上!
一种荒谬绝伦的愤怒,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心酸,猛地攥住了我的心。
凭什么?
凭什么有人可以如此挥霍无度地浪费,而墙外,是无数挣扎在生死线上的饥民?
我想起上花轿前,在街角看到的景象。
破旧的草席裹着小小的尸体,被面无表情的收尸人拖走。旁边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眼神空洞,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那时,我只觉得悲凉,自身难保。
可现在……
看着这满库房被遗弃的财富,那妇人空洞的眼神,还有街边冻饿而死的无名尸体,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像冰冷的针,扎着我的心。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在我心底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既然这些金银财帛、绫罗绸缎堆在这里无人问津,等着虫蛀鼠咬,发霉腐烂……
既然它们的主人,那位尊贵的殿下,根本不在乎,甚至可能都忘了它们的存在……
那么……
我能不能……
把它们变成有用的东西?
变成救命的粮食?变成御寒的棉衣?变成活下去的希望?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燎原的野火,再也压不下去。
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
恐惧和一种奇异的兴奋交织在一起。
搬空王府?
不。
我只是……不想让它们在这里发霉。
我只是……想让它们去到真正需要的地方。
替嫁,是迫不得已。
但接下来要做的事,是我苏蕴初自己的选择。
第一步,是钱。
我需要启动的本钱。
我娘留给我的铺子,地段尚可,但经营不善,勉强维持。
我把它抵押给了京城里口碑尚可、背景也够硬的“万通”钱庄。
掌柜的看着我递过去的房契,又看看我身上王府婢女常穿的普通棉布衣裳(我特意换的),眼神有些狐疑。
「这位……姑娘,」他斟酌着用词,「这铺子地段是不错,但……您能做主?」
「能。」我拿出安王府的腰牌,轻轻放在柜台上。这是我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掌柜的看到腰牌上那个清晰的“安”字,眼神瞬间变了,恭敬又带点惶恐。
「原来是贵人!失敬失敬!您要押多少?」
「五百两。」我报了个数。
铺子实际价值不止这些,但我急需现钱,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掌柜的没有二话,很快点齐了银票。
沉甸甸的五百两银票揣进怀里,像揣着一团火。
第二步,是人。
王府里,我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是一个叫云舒的小丫鬟。
十四五岁,圆圆的脸,眼睛很大,透着机灵,也透着点怯生生的不安。
她是家生子,老子娘都在王府庄子上干活。
「云舒,」我找了个机会,避开人,把她叫到跟前,「想不想……赚点外快?」
她吓了一跳,脸都白了:「娘……娘娘!奴婢不敢!」
「不是让你做坏事。」我压低声音,从袖袋里摸出一小锭银子,塞进她手里,「是好事。帮我打听打听,王府里,有没有那种……性子老实本分,家里特别困难,嘴巴又特别严的?」
云舒看着手里的银子,又看看我,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挣扎。
银子不多,但对她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改善家境的渴望压倒了恐惧。
她用力点了点头:「有!奴婢……知道几个!」
很快,云舒带来了三个人。
一个是负责浆洗的粗使婆子,姓李,沉默寡言,丈夫早逝,儿子病弱,常年吃药,家里穷得叮当响。
一个是花匠老何,老实巴交,手艺不错,但家里有个瘫痪的老娘和一个傻儿子,日子艰难。
还有一个,是厨房打杂的小丫头,叫春芽,才十二岁,瘦得像豆芽菜,爹娘都没了,跟着刻薄的叔婶过活,经常吃不饱饭。
我把她们叫到跟前,每人先给了二两银子。
看着她们震惊又惶恐的眼神,我开门见山:
「银子,拿着。不是白给。」
「我需要你们帮我做些事。放心,不偷不抢,不害人。」
「第一,嘴巴严。今天在这里看到听到的,烂在肚子里。第二,手脚勤快。第三,听吩咐。」
「做好了,以后每月都有额外的工钱,比你们现在的月例多。」
她们互相看了看,眼中最初的恐惧慢慢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取代。
在这深宅大院里,她们是最底层,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再危险,也会拼命抓住。
李婆子第一个跪下:「老奴……听王妃娘娘吩咐!」
老何和春芽也跟着跪下。
「起来,以后不用跪。」我扶起她们,「第一件事:云舒,你跟着李嬷嬷,负责清点王府各处闲置库房里的布料、棉花、皮草,特别是那些积压多年、看着不显眼的。」
「李嬷嬷,你经验多,哪些料子放久了看着旧但质地还好,哪些是真不行了,分清楚。」
「老何,你负责整理那些……堆在角落里的旧家具、木料,特别是那些紫檀、黄花梨的边角料,或者小件的、不起眼的摆件。」
「春芽,你年纪小,不起眼。留意厨房采买进出的路线,还有府里下人运垃圾、杂物出府的后门,哪条路最偏僻,守卫最松懈,摸清楚。」
她们领了命,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悄然散去。
我捏着那五百两银票,找到了外城名声最大、路子最野的掮客——胡三爷。
这人五十多岁,精瘦,一双三角眼透着市侩的精明,据说没有他搭不上的线,没有他不敢做的买卖,只要钱到位。
在一间不起眼的茶楼雅间,我戴着帷帽,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推到他面前。
「三爷,想请您帮个小忙。」
胡三爷拈起银票,对着光看了看,嘿嘿一笑:「贵人出手大方。请讲。」
「我需要一条绝对安全的出货路子。」我压低声音,「东西……有些特别。可能是宫里流出来的样式,也可能是王府勋贵家压箱底的陈货。要快,要稳,买家嘴要严。」
胡三爷三角眼里的精光闪了闪,显然明白了什么。
「风险不小啊。」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我又推过去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他脸上的笑容深了些:「京城往南三百里,有个通州码头,水路四通八达。那边有个‘聚宝斋’,掌柜的姓钱,是我的老交情。他专收这类‘富贵闲物’,路子通着江南织造和南洋海商。只要东西好,价钱公道,他吃得下,也散得开。」
「安全呢?」
「钱掌柜有自己的船队,走水路,查得松。货物上船前,会重新分装、打散,贴上普通商号的标签。」胡三爷压低了声音,「只要东西出了京城地界,进了他的码头仓库,神仙也难查源头。」
成了。
我松了口气。
「多谢三爷。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好说,好说!」胡三爷收起银票,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一步,最难的一步,打通了。
接下来,就是蚂蚁搬家。
目标,首先锁定那间阴暗的地下库房。
我们像一群小心翼翼的老鼠。
专挑最不起眼、积灰最厚、看起来最“陈旧破烂”的东西下手。
云舒和李婆子负责布料皮草。
那些堆成小山一样的绫罗绸缎,她们专挑颜色不那么鲜亮、花纹不那么打眼的。或者整匹布被压在最下面、边缘有些磨损的。
上好的皮子,挑那些颜色深、看着旧,或者小块拼接的。
老何负责木器和摆件。
黄花梨木雕的小笔筒?边角料做的?不起眼,拿。
紫檀木镶螺钿的旧首饰匣子?漆面有点磨损?看着像老物件,拿。
一个前朝官窑的小花瓶?釉色不够亮,底下还有个小磕碰?正好,当残次品处理。
春芽年纪小,但心思细。
她负责望风,也负责传递消息。
她用自己打杂的身份,摸清了后角门守卫换班的时间,以及运送府里泔水、垃圾出府的老张头那辆破板车的规律。
第一次出货,是在一个飘着小雨的黄昏。
王府后角门。
老张头的破板车吱呀呀地推过来,车上堆满了散发着酸腐味的泔水桶和烂菜叶子。
守卫捂着鼻子,草草看了一眼,挥挥手:「快走快走!臭死了!」
就在板车即将推出角门的瞬间。
躲在旁边阴影里的老何和李婆子,飞快地将两个用油布和破麻袋裹得严严实实、散发着“霉味”的小包袱,塞进了板车最底层的烂菜叶堆里。
动作快得只有一瞬。
板车吱呀呀地驶出了王府,消失在湿漉漉的巷子尽头。
我站在远处廊下的阴影里,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冰凉一片。
成了。
那包“破烂”,第二天就通过胡三爷的渠道,上了去通州码头的“运菜船”。
几天后,云舒悄悄塞给我一张三百两的银票。
「娘娘,钱掌柜那边给的价,说东西虽旧,但料子底子好,做工精。」她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他还问……还有没有类似的‘老物件’?」
我看着那张银票,指尖都在发颤。
三百两!
我娘那间铺子,一年也赚不到这个数!
而这,只是两小包“破烂”换来的!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席卷了我。
原来,搬空王府……是这种感觉?
从此,蚂蚁搬家正式开始了。
我们越来越熟练,胆子也越来越大。
目标也从阴暗的地下库房,扩展到了王府其他不太起眼的库房。
专挑那些积压多年、布满灰尘、看着就不值钱的“陈货”下手。
云舒和李婆子成了布料专家,能在灰尘里精准地淘出价值不菲但“看着旧”的料子。
老何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能在破烂堆里识别出值钱的木头边角料和小摆件。
春芽的望风技术炉火纯青,总能找到最安全的时机。
出货的渠道也越来越顺畅。
钱掌柜那边胃口很好,来者不拒,给价也公道。
银票,像流水一样,通过胡三爷的手,隐秘地流回我手中。
看着手中越来越厚的银票,最初的恐惧被一种巨大的充实感取代。
这些钱,不再是冰冷的纸。
它们在我心里,变成了城外流民碗里热腾腾的粥,变成了穷苦孩子身上暖和的棉衣,变成了那些绝望眼神里重新燃起的希望。
我在外城最混乱、流民聚集的“瓦罐巷”附近,租下了一个带大院子的废弃仓库。
以“慈心堂”的名义。
请了瓦罐巷里口碑最好的老童生赵先生当账房。
请了几个手脚麻利、家就在附近的大婶负责煮粥、蒸馒头。
又通过赵先生,找了几个老实本分的汉子,负责维持秩序,搬运粮食。
粮食,我通过胡三爷的关系,从外地粮商手里直接大宗购买,走漕运,比京城市价低不少。
第一批粮食运到的那天,看着堆满半个仓库的米袋面袋,闻着那股谷物特有的醇厚香气,我站在仓库门口,眼眶有点发热。
「赵先生,」我对旁边同样激动的老童生说,「明天开始,每日午时,在巷口设粥棚施粥,一人一碗稠粥,一个杂粮馒头,先到先得。告诉街坊们,慈心堂,只为救急。」
「东家……菩萨心肠!」赵先生声音哽咽,深深作揖。
粥棚开张那天,我没敢靠太近,只远远地站在街角。
当第一桶热气腾腾、散发着米香的稠粥抬出来时,整个瓦罐巷都轰动了。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们,扶老携幼,拿着破碗,眼里闪烁着难以置信和渴望的光。
队伍排得很长,却异常安静,只有勺子舀粥的声音和偶尔压抑的抽泣。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接过一碗粥和一个馒头,浑浊的老泪滚落下来,她没有立刻吃,而是转身,小心地掰开馒头,塞进旁边小孙子干裂的嘴里。
孩子狼吞虎咽。
老人看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虔诚的笑容。
那一刻,我背过身去,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值了。
所有的提心吊胆,所有的如履薄冰,都值了。
这冰冷的世道,至少在这里,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王府里,蚂蚁搬家还在继续。
目标开始升级。
库房里那些积压的、成色稍差或者样式过时的金银器皿?分量足,熔了也是钱,拿!
库房里角落堆着的、半新不旧的铜盆铜壶?沉,值钱!拿!
库房里压箱底的、前些年赏下来但款式老气的金钗玉簪?拿!
甚至,我盯上了沈琢院中花厅里,那尊半人高的翡翠白菜摆件。
那东西太大太显眼,放的位置也醒目。
我犹豫了很久。
直到那天,春芽红着眼睛跑来找我,说瓦罐巷西头张寡妇家的草棚塌了,砸伤了她和两个孩子,没钱抓药,眼看就要不行了。
我看着她焦急的眼睛,下了决心。
干!
趁着沈琢又一次昏睡,周嬷嬷去前院处理事务的空档。
我带着云舒和老何,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老何用最快的速度,用萝卜和劣质颜料,雕了一棵几乎能以假乱真的“白菜”。
云舒负责望风。
我则紧张得手心冒汗,和云舒一起,合力把那尊沉甸甸、冰凉凉的翡翠白菜,从花梨木底座上搬下来,迅速用旧棉被裹好。
老何立刻把他的萝卜白菜放了上去。
整个过程,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看着花厅里那棵在柔和光线下依旧“翠绿欲滴”的萝卜白菜,我的心咚咚直跳。
「快!老何,想办法弄出去!找胡三爷,告诉他,这件东西非同小可,让他务必找最稳妥的路子,尽快出手!价钱低点都行!」
那棵翡翠白菜,最终被老何塞进了运送修剪下来的枯枝烂叶的大箩筐里,上面盖着厚厚的枝叶,混在垃圾车里,运出了王府。
几天后,胡三爷亲自送来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贵人!」他搓着手,三角眼里闪着兴奋的光,「钱掌柜说了,这可是宫里造办处的手艺!水头足!就是……样式太老,宫里早不用了。他托了南洋的大海商,直接装船运走了!这价钱,绝对公道!」
五千两!
我捏着那张滚烫的银票,几乎要晕过去。
这笔巨款,像一场及时雨。
慈心堂的规模迅速扩大。
我盘下了仓库隔壁的几间破屋子,改成了简单的“医棚”。
重金请了两位在民间口碑极好、却因得罪权贵而落魄的老郎中坐诊,免费为瓦罐巷和附近几条穷苦街巷的贫民看病抓药。
又租下了更远处一个废弃的染坊,改成了“慈心衣坊”。
把王府里那些“积压陈旧”的布料棉花运出来,再雇请瓦罐巷里那些会针线的妇人,集中裁剪缝制厚实的棉衣棉裤。
工钱按件计,比她们给人浆洗缝补强得多。
一时间,“慈心堂”成了外城贫民窟里唯一的亮色和希望。
每天,粥棚前排着长队。
医棚里,两位老郎中从早忙到晚。
衣坊里,缝纫机的扎扎声(我咬牙买了一台二手的西洋缝纫机,成了衣坊的镇坊之宝)和妇人们的说笑声交织在一起。
看着那些领到厚实新衣的孩子们冻得发紫的小脸上露出的笑容,看着病人们拿着药包时眼中的感激,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盈着我的胸腔。
这比守着王府里那些冰冷的珍宝,有意义千万倍!
王府里,一切如常。
沈琢依旧昏昏沉沉,偶尔醒来,眼神依旧迷蒙。
周嬷嬷似乎对我这个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王妃”很满意,只要我不惹事,她也懒得管我整天在府里“闲逛”。
只是,我搬空的速度,似乎有点……太快了。
库房里的“积压陈货”肉眼可见地减少。
特别是那间隐秘的地下库房,几乎被我搬空了一半。
终于有一天,周嬷嬷带着库房管事,例行巡查。
当他们打开那间地下库房的门时,管事看着明显空荡了许多的库房,发出了惊疑不定的声音:
「咦?这……这不对啊?」
我的心猛地一沉。
周嬷嬷皱起眉,举着灯笼走了进去,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空出来的角落。
「怎么回事?」她声音严厉,「我记得这里堆满了前些年宫里赏的缎子?还有那些紫檀木的小件?都哪去了?」
库房管事额头上冒出了冷汗,翻着厚厚的册子:「回嬷嬷,册子上都记着呢……前些年雨水多,库房有些地方漏雨……会不会……受了潮,霉烂了?或者……被虫蛀了?之前报损过一批……」
「霉烂?虫蛀?」周嬷嬷冷笑一声,走到一个空处,用脚尖拨了拨地上的灰尘,「霉烂虫蛀能蛀得这么干净?连个渣都不剩?」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在场的几个库房小厮。
小厮们吓得瑟瑟发抖,纷纷跪下:「嬷嬷明察!小的们真的不知啊!这库房……这库房平日都锁着,钥匙只有管事有……」
库房管事更是面如土色,噗通跪下:「嬷嬷!冤枉啊!这……这钥匙小人保管得好好的,从未离身!这……这怕是闹鬼了吧?」
「闹鬼?」周嬷嬷声音拔高,带着愠怒,「王府重地,朗朗乾坤,哪来的鬼!定是你们这些狗奴才监守自盗!」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竟直直地射向站在门口阴影里的我!
「王妃娘娘!」她几步走到我面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问,「您……最近常来库房这边走动,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或者……发现什么异常?」
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库房管事和小厮们带着惊疑和求助。
周嬷嬷的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我的皮肉。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嬷嬷这话何意?本宫不过是闲来无聊,在府里随意走走散心。这库房重地,本宫岂会擅自靠近?更不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我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点冷意:「倒是嬷嬷,库房出了纰漏,不先查问管事和看守,反倒来质问本宫?莫非是觉得本宫这个王妃,会觊觎府中这些……陈年旧物不成?」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库房里。
王妃的身份,在此刻成了我最好的护身符。
周嬷嬷脸色变了变。
她再得势,终究是奴。
我身份再尴尬,也是上了玉牒的主子。
她眼神闪烁了几下,终究不敢再逼问,垂下头:「老奴不敢!老奴一时情急,失言了,请娘娘恕罪!老奴这就彻查!」
一场风波,暂时被我以身份压了下去。
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周嬷嬷起了疑心。
王府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被我投入的石子,终于激起了涟漪。
我必须更加小心。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
瓦罐巷那边,也出了岔子。
因为慈心堂的施舍力度太大,名声传得越来越远。
不仅本城的穷苦人涌来,连附近州县的一些流民也闻讯而至。
人一多,就容易出事。
先是有人为了争抢一碗稠粥,在粥棚前大打出手,差点引发混乱。
接着,有地痞流氓盯上了慈心堂的仓库,趁着夜色翻墙进去,想偷粮食,被守夜的汉子发现,扭打起来,打伤了好几个人。
更麻烦的是,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慈心堂”背后有神秘富商支持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了。
这引起了“善济堂”的注意。
“善济堂”是京城另一家善堂,背后站着几位城中有头有脸的乡绅富户。
他们派人找上了赵先生。
来的是善济堂的一个管事,姓孙,四十多岁,油光满面,说话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施舍味。
「赵先生,」孙管事捋着山羊胡,「你们慈心堂,近来风头很劲啊?」
赵先生陪着笑:「孙管事说笑了,不过是街坊邻居们帮衬,给穷苦人一口热乎饭吃。」
「一口热乎饭?」孙管事嗤笑一声,「顿顿稠粥白面馒头?还免费看病送药?赵先生,你们这手笔……可不小啊!钱从哪来的?」
他三角眼滴溜溜地转,打量着简陋但整洁的医棚和忙碌的衣坊。
「这……都是东家心善。」赵先生含糊道。
「心善?」孙管事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威胁,「赵先生,这京城里的善事,也是有规矩的。你们这么搞,让我们善济堂的脸往哪搁?知道的,说你们心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别有用心,收买人心呢!」
赵先生脸色变了:「孙管事,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东家一片善心……」
「善心?」孙管事冷笑,「没有来历不明的大笔银子撑着,哪来的善心?赵先生,我劝你一句,让你背后那位东家,收敛点。要么,就按规矩来,该拜的码头拜一拜,该交的份子交一交。要么……哼,这瓦罐巷的水,可深着呢,淹死个把人,不是什么新鲜事!」
赤裸裸的威胁!
赵先生又气又怕,送走了孙管事,立刻悄悄找到了我。
「东家,」他满脸愁容,「善济堂那边……怕是盯上我们了。那孙管事话里话外的意思,要么我们‘上贡’,要么……他们就要使绊子了。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我听着赵先生的转述,心一点点沉下去。
内忧,王府的疑心。
外患,善济堂的觊觎和威胁。
还有……我手中王府“变卖”得来的银子,像一座越堆越高的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
只是没想到,这把火,会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烧起来。
沈琢的病,居然……好转了。
毫无征兆。
像枯木逢春。
先是昏睡的时间变短了。
清醒时,眼神里的迷雾似乎淡了些,偶尔能聚焦,落在人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接着,能靠着坐起来了。
虽然依旧苍白消瘦,但那股萦绕不散的衰败死气,明显减弱了。
然后,能下床了!
虽然需要人搀扶,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但这已经是天大的奇迹!
整个安王府都轰动了。
太医来了又走,诊了又诊,最后只能归结于——冲喜有效!王妃命格贵重,福泽深厚!
周嬷嬷看我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实的、难以置信的敬畏。
只有我,心里像揣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
他好了?
他要是彻底好了,开始理事……
那库房……
那地下室里空出来的地方……
我简直不敢想!
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
不行,必须加快速度!
趁着他还不能完全理事,趁着周嬷嬷的注意力都在他康复的奇迹上!
我像疯了一样。
指挥着云舒她们,把目标对准了王府库房里那些积压的、笨重但价值极高的东西!
成套的、前朝款式的鎏金铜器?拿!
成箱的、分量十足的锡器?拿!
库房里压箱底的、据说来自西域的沉重铜灯?拿!
甚至,我丧心病狂地让老何把沈琢院子里,小花园假山旁边闲置的一对半人高的、青石雕的瑞兽都给挪走了!
那玩意儿死沉死沉,据说是开府时老王爷特意寻来的镇宅之物。
老何吓得脸都白了。
「娘娘……这……这也太……」
「少废话!找个最偏僻的库房角落堆着!就说是暂时挪开修缮园子!」我咬着牙,「赶紧弄走!找个买家处理掉!这东西太扎眼!」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火已经烧起来了,我只能拼命往前跑,争取在火势彻底失控前,多搬走一点,多换成一点救命的钱粮!
慈心堂那边,善济堂的逼迫越来越紧。
孙管事几乎天天来“拜访”,明里暗里要“份子钱”,威胁要报官,说我们慈心堂的银子来路不明。
瓦罐巷附近的地痞流氓也多了起来,整天在仓库和粥棚附近转悠,眼神不善。
我焦头烂额。
一边要应付王府里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一边要应对善济堂的贪婪和威胁。
还要源源不断地把王府搬出来的“破烂”换成银子,再变成粮食、药材、棉衣,支撑着慈心堂运转下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随时都会断裂。
暴风雨前的宁静,格外压抑。
沈琢恢复得很快。
他已经能独自在院子里慢慢散步了。
虽然依旧清瘦,但身姿挺拔了许多,穿着月白色的常服,行走间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清贵气度。
那双眼睛,也彻底褪去了迷雾,变得清澈、深邃,像两口古井,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每次在回廊相遇,他都会停下脚步,对我微微颔首。
「王妃。」声音清润温和,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殿下。」我低头行礼,心脏狂跳,不敢与他对视。
他不再问库房的事。
周嬷嬷那边,似乎也偃旗息鼓了。
库房的“失窃”案,最后以管事监管不力、几个小厮手脚不干净为由,打了板子,发卖了出去,草草了结。
但我能感觉到,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终于,在一个下着小雪的午后。
弦,断了。
沈琢身边的贴身长随观墨,恭敬地来到我的小院。
「王妃娘娘,」他垂着眼,「殿下请您移步,去库房一趟。」
来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脚冰凉。
是那对石雕瑞兽?还是地下库房空了大半的事?或者……是胡三爷那边出了纰漏?
脑子里乱成一团。
「殿下……可说何事?」我强作镇定。
观墨依旧垂着眼:「殿下只说,请娘娘过去看看,库房……似乎有些变化,想听听娘娘的……高见。」
高见?
我哪里还有什么高见!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疼。
「知道了,这就去。」
通往库房的路,从未如此漫长。
雪粒子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库房门口。
周嬷嬷垂手侍立在一旁,脸色紧绷。
沈琢背对着我,负手而立,站在库房那扇敞开的大门前。
月白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色和飘飞的细雪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有压迫感。
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落在我身上。
「王妃来了。」他声音淡淡的。
「殿下。」我屈膝行礼,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微微侧身,示意我看库房里面。
「王妃近日操持府务,辛苦了。」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只是本王今日查看库房,发现……似乎与记忆中大不相同。王妃可知,这是为何?」
库房里,原本堆叠如山的“陈年旧货”,此刻显得稀稀拉拉,空出了大片大片刺眼的地面。
特别是那间隐秘地下库房的入口处,更是空荡得像个巨大的讽刺。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嬷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狡辩?推脱?认罪?
无数的念头闪过。
最终,我抬起头,迎上沈琢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恐惧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殿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清晰,「库房里的东西,是我拿的。」
「什么?」周嬷嬷失声惊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沈琢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你拿的?」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探究。
「是。」我豁出去了,心一横,「库房里那些积压多年、无人问津的布料、棉花、皮草、旧家具、摆件、金器、银器、铜器……还有您院子里那对石雕瑞兽……能拿的,我差不多都拿出去……卖了。」
「卖了?!」周嬷嬷的声音都变了调,尖利刺耳,「王妃!您……您怎么敢!那可是王府的产业!是御赐之物!您这是……这是盗取家产!是大罪!」
我无视周嬷嬷的尖叫,只是看着沈琢。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不是震怒,而是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
像是惊讶,又像是……困惑?甚至……有一丝……荒谬?
「卖了?」他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确认,「卖给谁了?钱呢?」
终于问到最关键的问题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卖给……一个叫钱掌柜的商人。钱……大部分都花了。」我咬了咬牙,决定和盘托出,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花了?」沈琢的尾音微微上扬。
「是。」我挺直了背脊,直视着他,「花在瓦罐巷,‘慈心堂’。」
我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
「殿下缠绵病榻,或许不知。去年冬天雪灾,京畿流民无数。瓦罐巷里,每天都有人冻死饿死。」
「王府库房里的东西,堆积如山,落满灰尘,虫蛀鼠咬,等着腐烂发霉。那些锦缎,穷人一辈子也摸不到一角;那些金银,在库房里就是冰冷的死物;那些粮食药材,在库房里发霉生虫!」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巷口冻僵的孩子!看到了饿得只剩一口气的老人!看到了没钱抓药只能等死的妇人!」
「这些东西,堆在王府库房里,有什么用?」
「我替嫁进来,是身不由己。但我看见了,我就不能当没看见!」
「我知道这是大罪!我知道这是搬空了王府!」
「但我就是做了!」
「我把那些‘破烂’卖了!换成银子!买了粮食,买了药材,买了棉花布匹!」
「瓦罐巷口有粥棚!每天施粥!有医棚!免费看病抓药!有衣坊!给老人孩子做厚棉衣!」
「那些钱,每一文都花在了该花的地方!账册就在慈心堂!殿下随时可以派人去查!」
「现在,殿下要治我的罪,我认!」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沈琢。
等待着他的雷霆震怒。
等待着他下令将我拿下。
库房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我急促的呼吸声。
周嬷嬷张大了嘴,像是第一次认识我,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沈琢沉默着。
他静静地看着我。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无波。
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惊讶?震撼?困惑?审视?
过了许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都凝固了。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
「慈心堂……是你办的?」
「是。」
「瓦罐巷的粥棚、医棚、衣坊……都是你在支撑?」
「是。」
「用的……都是王府库房里的东西换的钱?」
「……是。」
他又沉默了。
雪花从敞开的库房门飘进来,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我滚烫的脸上。
冰冷。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变卖了那么多东西……就没给自己……留一点?」
我愣住了。
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没有。」我回答得斩钉截铁,带着一丝被侮辱的愠怒,「我苏蕴初虽是小门小户出身,也知道廉耻!那些银子,沾着人命的!我拿一分,良心不安!」
沈琢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最后一丝疑虑似乎也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
他忽然抬手,轻轻拂去了肩头的落雪。
然后,他竟……微微弯起了唇角。
不是冷笑。
那是一个……极其浅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周嬷嬷。」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清润。
「老奴在。」周嬷嬷连忙躬身。
「去我书房,」沈琢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西边书架上,那个紫檀木的匣子取来。」
周嬷嬷愣了一下,随即应道:「是,殿下。」快步离去。
库房里只剩下我和沈琢。
气氛更加诡异。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莫测。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缓兵之计?还是……另有所图?
很快,周嬷嬷回来了,双手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匣子,上面雕刻着精美的缠枝莲纹,还挂着一把黄铜小锁。
沈琢接过匣子,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锁。
他掀开匣盖。
里面不是什么珍宝。
而是一本本……厚厚的账册?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然后,递到了我面前。
「王妃看看,」他语气平淡,「可还熟悉?」
我狐疑地接过。
低头一看。
账册的封皮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慈心堂·丁酉年腊月·米粮采买细目。
我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
他示意我继续翻。
我的手有些抖,一页页翻下去。
慈心堂·丁酉年腊月·药材采买细目。
慈心堂·丁酉年腊月·布匹棉花采买细目。
慈心堂·丁酉年腊月·工钱发放细目。
慈心堂·丁酉年腊月·受济贫民名册(部分)……
一本本,一册册,记录得无比详尽!
每一笔粮食、每一包药材、每一匹布、每一件棉衣、每一个领粥领药的人名(部分)、每一个在衣坊做工的妇人名字……甚至包括给两位老郎中的束脩、给维持秩序汉子的工钱……
分毫不差!
比我让赵先生记的账,还要详细十倍!
「这……这……」我捧着账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沈琢又从匣子里拿出几封信笺,递给我。
我颤抖着接过。
是几封密报。
上面清晰地记录着:
某月某日,王妃遣贴身婢女云舒,与浆洗李婆子,自西角库房取陈旧锦缎三匹,由后门运出。
某月某日,王妃遣花匠老何,自废弃花厅挪走青石瑞兽一对,由东侧门运出。
某月某日,王妃亲至,与婢女自地下库房取鎏金铜壶两件、锡器一箱……
……
时间、地点、人物、物品……清清楚楚!
甚至包括我找胡三爷,以及胡三爷联系通州码头钱掌柜的细节!
一条条,一件件,比我记得还清楚!
我拿着信笺,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原来……
他什么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了!
他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看着我像一只自以为聪明的老鼠,在王府这座巨大的迷宫里上蹿下跳,搬走一件件“破烂”。
他看着我紧张、兴奋、恐惧、孤注一掷……
他看着我一点点把王府“搬空”……
他看着我建立慈心堂,施粥送药……
他一直都知道!
「殿下……你……」我声音干涩,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羞耻感,让我几乎站不稳。
「我?」沈琢轻轻合上紫檀木匣,锁好。
他抬眼,目光终于不再平静,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和一丝……疲惫?
「苏蕴初,」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你以为,安王府是什么地方?」
「你以为,库房重地,尤其是那间……连周嬷嬷都未必清楚的地下库房,守卫真的如此松懈?」
「你以为,你找的那个掮客胡三,还有通州的钱掌柜……真的就天衣无缝?」
他每问一句,我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是啊。
安王府。
就算主人病弱,它也是王府!
是龙潭虎穴!
我那些自以为隐秘的举动,在他眼里,恐怕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幼稚可笑!
「你……你既然都知道……」巨大的恐惧过后,是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和委屈涌上来,我声音发颤,「为什么不早阻止我?为什么……要等到现在?看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很有意思吗?」
「阻止你?」沈琢看着我,眼神深得像潭,「为什么要阻止?」
他缓步上前,雪白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
在我面前一步之遥停下。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药香混合着松雪的气息,清晰地传来。
「苏蕴初,」他看着我,眼神锐利,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你替嫁进来,心里有怨,我知道。」
「你看见王府奢靡,看见库房堆积如山,看见墙外饿殍遍野,心里有怒,我也知道。」
「但你选择了最笨的一种方式。」
「你本可以告诉我。」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告诉我?
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我要把你家库房搬空去救济穷人?
他会信吗?
一个刚替嫁进来、身份尴尬的庶女?
一个在他眼里,或许心怀怨怼、别有用心的人?
「告诉你?」我忍不住冷笑,带着破罐破摔的绝望,「告诉你,然后呢?殿下是打算把我这‘吃里扒外’的王妃休了?还是直接送官?」
沈琢没有动怒。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做了一件让我和旁边的周嬷嬷都目瞪口呆的事情。
他抬起手,伸向自己的领口。
修长的手指,解开了月白常服最上面的两颗盘扣。
然后,轻轻一拉——
露出了脖颈下方,一片白皙的肌肤。
还有……
肌肤上,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的、已经愈合却依旧触目惊心的……箭疤!
那道疤斜斜地贯穿锁骨下方,深可见骨,即使愈合了,也能想象当初的凶险!
「这……」我倒吸一口凉气。
周嬷嬷更是惊呼出声:「殿下!您的伤……」
沈琢面无表情地拢好衣襟,系上盘扣。
「三年前,我并非重病。」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沉沉的肃杀,「是遇刺。毒箭穿胸。」
「下毒之人,手段极其阴狠,用的是一种罕见的南疆奇毒‘枯荣散’。中毒者,会如同枯木,生机断绝,缠绵病榻,形同废人,在无尽的衰弱和痛苦中……慢慢等死。」
我震惊地看着他。
原来……不是病!是毒!
是谋杀!
「父皇震怒,彻查。」沈琢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线索……最终指向了……北境。」
北境!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里……是我嫡母,苏夫人,或者说,她背后那个显赫的母族——镇北侯府的根基所在!
苏家为何愿意让嫡女替嫁?
为何笃定安王必死?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
难道……下毒之事……苏家……也有份?!
沈琢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
「苏家?」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还没那个胆子直接动手。但……推波助澜,顺水推舟,借刀杀人……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你以为,你爹为何那么痛快答应你替嫁?真只是为了你嫡姐?」
我浑身冰凉。
原来,替嫁背后,竟是如此凶险的漩涡!
「我中毒的消息被严密封锁,对外只称沉疴难愈。」沈琢继续道,「父皇命太医全力救治,并暗中搜寻解药。」
「那毒……名为枯荣。枯极……方能荣生。」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太医说,此毒无解。唯一的生机……在于中毒者自身。需心念至纯至善,引动体内残存生机,于枯寂之中,孕育一点新芽……方有枯木逢春之机。」
「三年。」他声音低沉,「我躺在那里,形同废人。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一点点流逝,感受到五脏六腑被毒素侵蚀的痛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希望……渺茫得如同黑暗里的烛火。」
「直到……」他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你来了。」
「你替嫁进来。抱着必死之心。」
「你看见了王府的奢靡,看见了库房的堆积如山。」
「你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自暴自弃,更没有同流合污。」
「你选择了……一条最笨、最险、却也是最干净的路。」
「你把那些死物,变成了活命的粮食、救命的药材、御寒的棉衣。」
「你在瓦罐巷点燃的那点烛火,虽然微弱,却……很暖。」
沈琢的声音停顿了。
库房里一片寂静。
落雪无声。
「我躺在那里,意识模糊时,能‘听’到一些……特别的声音。」
他缓缓说着,像是在回忆一个奇异的梦境。
「听到银钱流动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
「听到粮食倒入米缸的沙沙声。」
「听到药杵捣药的笃笃声。」
「听到妇人缝制棉衣时,针线穿过厚布的嗤嗤声。」
「听到……孩子领到热粥时,那一声满足的喟叹。」
「这些声音……很吵,却又很……安宁。」
「像冰冷的深潭里,投入了一颗颗带着温度的石子。」
「那些暖意……很微弱,却丝丝缕缕,透过这冰冷的王府高墙,渗了进来。」
「像冬日的暖阳,一点点……融化了骨髓里的冰寒。」
「太医说,枯荣散的生机,在于心念。」
「或许,」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是你点燃的那点烛火,你引来的那些带着生机的暖意……唤醒了我体内最后一点……枯木逢春的念想。」
我彻底呆住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
所以……
我“搬空王府”去救济穷人……
阴差阳错……竟然成了……他的解药?
这……这也太荒谬了!
「那……那你现在……」我声音发干。
「毒,清了。」沈琢的语气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平静,「生机已复,剩下的,只是调养。」
他再次拿起那本紫檀木匣子。
「这些账册,」他轻轻抚过匣面,「是父皇派给我的暗卫,记录下来的。」
「你做的每一件事,花的每一文钱,救的每一个人……都在这里。」
他抬眼看着我,目光深沉如海。
「苏蕴初,你搬走的,不是王府的库藏。」
「你搬走的,是压在我心口,最后一块……名为绝望的巨石。」
雪花从敞开的库房门飘入,打着旋儿,落在我们之间。
冰冷,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洁净。
沈琢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清晰响起。
「王府的库房,随你搬。」
「不够,还有我的私库。」
「慈心堂,你做主。」
「人手不够,王府的人,随你调用。」
「善济堂的麻烦,」他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久违的锋锐,「本王来处理。」
我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他苍白却已有了生气的脸。
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
巨大的冲击过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释然。
原来……
搬空王府,还能搬出这种结果?
「那……那对石雕瑞兽……」我下意识地问。
「镇宅?」沈琢唇角似乎又弯了一下,极浅,「慈心堂救下的人命,就是安王府最大的福德。比什么瑞兽都强。」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下次要挪,提前跟我说一声。那东西……确实挺沉。」
噗嗤。
我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随即又觉得不妥,赶紧捂住嘴。
沈琢看着我,眼中那点清浅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
「走吧。」他拢了拢衣袖,转身向库房外走去。
「去……去哪?」我下意识地问。
「去你的慈心堂看看。」他脚步未停,声音传来,「本王也想看看,那些……被搬空的库藏,到底换来了什么。」
雪还在下。
我跟着他,走出阴暗的库房。
走进漫天纷飞的细雪里。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
带着一种新生的凛冽和……希望。
王府高大的朱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我坐在沈琢那辆外表低调、内里宽敞舒适的马车里。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
车厢内很安静。
沈琢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气息平稳悠长。
我则坐立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带他去慈心堂?
这感觉……太奇怪了。
像是小偷带着失主去参观销赃现场?
虽然……这个“失主”好像并不介意,甚至还很……支持?
马车驶入外城,路况明显变得颠簸嘈杂起来。
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还有各种混杂的气味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
沈琢睁开了眼。
他撩开车帘一角,平静地望向窗外。
目光扫过那些低矮破旧的房屋,衣衫褴褛的行人,浑浊泥泞的街道。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嫌弃,也没有刻意的怜悯,只是……看着。
像是在审视一片陌生的领地。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又提了起来。
瓦罐巷快到了。
远远地,就看到巷口围着一群人,声音嘈杂,似乎发生了争执。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好!
「停车!」我急忙喊道。
马车尚未停稳,我就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沈琢眉头微蹙,也跟了下来。
只见慈心堂粥棚前,围着一群凶神恶煞的汉子,为首一人,油头粉面,正是善济堂那个孙管事!
粥棚的桌子被掀翻了,热气腾腾的粥撒了一地,白花花的馒头滚在泥水里。
赵先生被两个汉子反扭着手臂,脸上带着淤青,嘴角渗血。
两位老郎中也被推搡到一边,药箱被打翻在地。
维持秩序的汉子们倒在地上呻吟。
排队领粥的贫民们惊恐地缩在墙边,敢怒不敢言。
「姓赵的!」孙管事叉着腰,唾沫横飞,「给脸不要脸!让你交份子钱是看得起你!背后藏着个缩头乌龟不敢露面,算什么东西!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老子砸了你这破棚子!」
「住手!」我气得浑身发抖,冲了过去。
「东家!」赵先生看到我,又惊又急,「您怎么来了!快走!」
孙管事斜眼打量着我,看我穿着普通(为了来慈心堂,我特意换了最朴素的衣裳),脸上露出鄙夷的淫笑:「哟?缩头乌龟终于露脸了?还是个娘们?长得倒有几分姿色!怎么,你那姘头呢?舍得让你这小美人儿出来顶缸了?」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嘴巴放干净点!」我怒视着他,「光天化日,你们凭什么打人砸东西?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孙管事哈哈大笑,指着我的鼻子,「在瓦罐巷,我们善济堂就是王法!识相的,把你们背后那个金主供出来!再乖乖把慈心堂孝敬给我们善济堂管理!否则……哼哼,老子今天就把你这小娘皮和这破棚子一起砸了!兄弟们!给我……」
他的狠话还没放完。
一个冰冷、平静、却带着无形重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否则怎样?」
孙管事嚣张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
他和他带来的那群打手,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纷飞的细雪中,沈琢负手而立。
他穿着一身看似普通的月白常服,身姿挺拔如修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漠,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气场。
他身后,只跟着一个穿着青色劲装、面容冷峻的年轻侍卫(观墨),和一个同样穿着便服、但眼神精悍的中年男人(暗卫首领)。
但这三个人站在那里,散发出的气息,却让那群凶神恶煞的打手瞬间感到了窒息般的压力。
「你……你谁啊?」孙管事被沈琢的气场慑住,色厉内荏地问,「少管闲事!我们善济堂办事……」
「善济堂?」沈琢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本王倒是孤陋寡闻了。何时起,一个民间善堂,也敢自称王法?也敢强抢民产?也敢当街行凶?」
「本王」二字一出。
如同惊雷炸响!
孙管事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带来的那群打手,更是吓得腿一软,扑通扑通跪倒了好几个!
「王……王爷?」孙管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琢,又看看我,「您……您是……安王殿下?!」
沈琢没有理他,目光扫过被掀翻的粥棚,满地狼藉的粥和馒头,被打伤的赵先生和老郎中,以及缩在墙边瑟瑟发抖的贫民。
他眼中寒意渐盛。
「观墨。」
「属下在!」观墨上前一步,声音铿锵。
「拿下。」
「是!」
观墨身形如电,瞬间欺近孙管事。
孙管事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跑。
但观墨的手如同铁钳,已经牢牢扣住了他的肩膀,轻轻一抖。
「啊——!」孙管事杀猪般惨叫起来,手臂软软垂下,显然是被卸了关节。
其他打手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想跑。
那个一直沉默跟在沈琢身后的中年暗卫,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穿插其中。
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和惨叫声。
眨眼间,十几个打手全被放倒在地,捂着脱臼的手臂或腿脚,哀嚎不止。
干净利落,狠辣无情!
周围的贫民们都看傻了。
赵先生和老郎中们也惊呆了。
我愣愣地看着沈琢。
他……他出手了?
这么……直接?
沈琢看都没看地上哀嚎的众人,目光落在赵先生身上。
「赵先生?」
「草……草民在!」赵先生回过神来,激动又惶恐地要跪下。
「不必多礼。」沈琢虚扶了一下,「伤可要紧?」
「不……不要紧!谢殿下关怀!」赵先生声音哽咽。
「两位老先生受惊了。」沈琢又对两位老郎中微微颔首。
「不敢!不敢!折煞老朽了!」两位老郎中连忙躬身,激动得老泪纵横。
沈琢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带着一丝询问。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指着地上的孙管事:「殿下,他就是善济堂的管事,多次带人来威胁滋扰,强索份子钱!」
沈琢点点头,看向那中年暗卫:「青锋。」
「属下在!」中年暗卫躬身。
「查。」沈琢只吐出一个字,语气森寒,「善济堂,背后的人,这些年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本王查清楚。」
「查清之后,」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该抄的抄,该封的封,该抓的……一个都别放过。」
「遵命!」青锋领命,眼神锐利如刀。
地上的孙管事闻言,吓得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沈琢不再看地上的人,目光转向那撒了一地的粥和馒头,眉头微蹙。
「可惜了。」
他看向缩在墙边的贫民们,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安抚的力量:「今日慈心堂遭宵小滋扰,让大家受惊了。」
「粥棚立刻重设!今日,每人多加一个肉馒头!」
「受伤的,医棚优先诊治,药费全免!」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短暂的寂静后。
墙边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带着哭腔的欢呼!
「王爷千岁!」
「谢王爷恩典!」
「谢王妃娘娘!」
人们激动地喊着,纷纷跪下磕头。
雪花落在他们破旧的衣衫上,落在他们含泪带笑的脸上。
沈琢抬手示意大家起来。
他看向我,眼神示意。
我立刻反应过来,对赵先生和两位老郎中道:「快!收拾一下,重新支起粥棚!多熬粥!蒸馒头!把备用的肉也拿出来!」
「是!是!东家!」赵先生激动地应着,顾不上脸上的伤,立刻招呼人手忙活起来。
很快,新的桌子支起来了。
更大锅的热粥重新熬上,香气四溢。
蒸笼里冒出腾腾热气,肉包子的香味引得人直咽口水。
医棚里,两位老郎中开始为受伤的人处理伤口。
秩序重新恢复,甚至比之前更加井然有序。
沈琢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
看着衣衫褴褛的人们排着队,小心翼翼地接过一碗碗稠粥,一个个热乎乎的馒头或肉包。
看着他们蹲在墙角,珍惜地、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希望。
看着受伤的汉子被包扎好,感激涕零。
他看得很仔细。
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间,落在他月白的肩头。
他站在那里,像一幅静谧的画。
我走到他身边,低声问:「殿下……您……」
「看到了。」他轻声说,目光依旧落在那些捧着碗的人身上,「你搬空王府换来的……是这些。」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值吗?」他忽然问,转过头看我。
他的眼睛很亮,像雪后初晴的天空。
「值。」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看着那些捧着热粥的笑脸,鼻子有些发酸,「再搬空十次,也值。」
沈琢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像雪地上掠过的一缕微风。
却瞬间驱散了所有的严寒。
「好。」他说。
只一个字。
却仿佛重逾千斤。
雪渐渐小了。
慈心堂的一切重新步入正轨,甚至因为安王殿下的亲临和许诺,比以往更加充满希望。
沈琢没有久留。
他身份太敏感,不宜在外城久待。
离开前,他留下了青锋和一部分人手,协助赵先生维持秩序,并处理善济堂的后续。
马车上,气氛有些微妙。
之前的紧张、恐惧、对峙,似乎都随着这场雪和慈心堂前的混乱,消散了许多。
「殿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那些账册……还有暗卫……」
「父皇给的。」沈琢闭着眼,言简意赅,「我中毒后,就一直跟着。」
「那……您早知道我搬东西,为什么不……」我还是想不通。
「为什么?」沈琢睁开眼,看向我,眼神深邃,「一开始,是想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是苏家派来的探子?还是另有所图?」
「后来……」他顿了顿,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发现你只是……很笨地在搬东西,很笨地……想救人。」
「再后来……」他重新闭上眼,靠在车壁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释然,「那些声音……那些暖意……确实……很有用。」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我好像……懂了。
马车驶回王府。
刚进大门,周嬷嬷就迎了上来,脸色凝重。
「殿下,王妃。」她行了个礼,低声道,「宫里来人了。李公公在前厅候着,说是……陛下口谕,宣您即刻入宫觐见。」
沈琢脚步一顿。
我也心头一紧。
这个时候宣召?
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沈琢神色不变,只淡淡颔首:「知道了。更衣。」
他看向我:「王妃也随我一同入宫。」
「我?」我一惊。
「嗯。」沈琢语气不容置疑,「你是本王的王妃。」
宫城巍峨。
朱红的宫墙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肃穆,也格外冰冷。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这座象征着天下最高权力的城池。
跟在沈琢身后,走过长长的、空旷的宫道。
靴子踩在清扫过的、依旧有些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心跳上。
引路的太监低眉顺眼,脚步无声。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来到一座宏伟的殿宇前。
「安王殿下,安王妃,请稍候,容奴才通禀。」太监躬身退入殿内。
不多时,殿门打开。
「宣——安王沈琢,安王妃苏氏——觐见——」
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前回荡。
我深吸一口气,跟在沈琢身后,踏入那扇沉重的殿门。
一股庄严肃穆、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殿极高,极深。
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棂射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道道光柱。
御座高高在上。
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身影端坐其上,面容隐在逆光中,看不真切,却散发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那就是……天子。
我的父亲。
我的嫡母。
他们跪在这里,像两只被剥光了羽毛的鹌鹑。
「儿臣沈琢,携王妃苏氏,叩见父皇。」沈琢的声音平静无波,撩袍下拜。
我连忙跟着跪下,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臣……臣妇苏氏,叩见陛下。」
「平身。」皇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低沉,听不出情绪。
「谢父皇/陛下。」
我和沈琢站起身,垂首肃立。
大殿里静得可怕。
我能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一道,来自高处的帝王,带着审视。
另一道,来自侧前方跪着的苏夫人,充满了怨毒和惊惧。
「琢儿,」皇帝开口了,声音听不出喜怒,「身子可大好了?」
「托父皇洪福,儿臣已无大碍,尚需静养。」沈琢恭敬回答。
「嗯。」皇帝应了一声,目光转向我,「这位,便是苏家替你冲喜的王妃?」
「是。」沈琢微微侧身,将我让出些许,「王妃苏氏,温良恭俭,儿臣能康复,王妃……功不可没。」
「哦?」皇帝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兴味,「苏氏?」
「臣……臣妇在。」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抬起头来。」
我依言,微微抬头,但目光依旧垂视地面,不敢直视天颜。
「苏爱卿,」皇帝的声音转向跪在地上的苏侍郎,「你这女儿,看着倒是比你家那位嫡女,更有福相。」
苏侍郎身子一抖,头埋得更低:「陛下……陛下谬赞……臣……臣惶恐……」
「惶恐?」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朕看你胆子大得很!」
「砰!」一声轻响,似乎是御案上的镇纸被拍了一下。
「苏明远!你可知罪!」
苏侍郎和苏夫人吓得浑身一抖,几乎瘫软在地。
「臣……臣不知……陛下……臣冤枉啊!」苏侍郎的声音带着哭腔。
「冤枉?」皇帝冷笑,「你纵容嫡妻,苛待庶女!为攀附权贵,竟敢行偷梁换柱、替嫁冲喜之事!视皇家威严于无物!你该当何罪!」
「陛下!」苏夫人猛地抬起头,尖声道,「臣妇冤枉!替嫁之事……是……是蕴初她自己愿意的!她仰慕王爷风姿,自愿替姐姐出嫁!臣妇……臣妇拦都拦不住啊!」
我心头一股怒火腾起!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在颠倒黑白!
「是吗?」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苏氏,你嫡母所言,可是实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沈琢站在我身侧,气息平稳,仿佛一座沉稳的山岳,无形中给了我支撑。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御座的方向,声音清晰:
「回禀陛下。」
「臣妇替嫁,并非自愿。」
「乃嫡母以生母遗物相胁,以父亲前程相逼,臣妇身不由己,不得不从。」
「你……你血口喷人!」苏夫人尖叫起来,状若疯癫。
「放肆!」皇帝一声冷喝,带着雷霆之威。
苏夫人吓得一哆嗦,瘫倒在地。
「苏氏,」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朕听闻,你在安王府,颇有作为?」
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了!
知道我把王府搬空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沈琢。
他依旧垂着眼,神色平静,仿佛事不关己。
「臣妇……惶恐。」我斟酌着词句,不知该如何回答。
「惶恐?」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倒觉得,你胆子大得很。」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安王府库房,」皇帝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我心上,「被你搬空了大半?」
完了!
我眼前一黑。
苏侍郎和苏夫人闻言,更是惊骇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父皇。」沈琢忽然开口了。
他上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半个身位。
「库房之事,是儿臣授意王妃所为。」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连皇帝似乎都顿了一下。
「哦?」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你授意?」
「是。」沈琢声音沉稳,「儿臣病中,感念民生多艰。王府库藏积压,徒耗无用。儿臣便让王妃,将其中陈旧、闲置、可用之物,变卖折现。」
「所得银钱,」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悉数用于外城瓦罐巷‘慈心堂’,开设粥棚,施药济贫,缝制寒衣,以解贫民冻饿之苦。所有账目,儿臣处均有详细记录,父皇随时可查。」
他话音落下。
整个大殿死一般寂静。
落针可闻。
皇帝没有说话。
苏侍郎和苏夫人已经完全傻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看我的眼神像见了鬼。
我站在沈琢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听着他沉稳的声音,为我挡下这滔天的惊雷。
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
他……他竟就这样,把一切都揽了过去?
「慈心堂……」皇帝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朕……略有耳闻。」
他沉默了片刻。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氏。」皇帝的声音再次点名。
「臣妇在。」我连忙应道。
「抬起头来。」
我再次抬头。
这一次,我清晰地看到了御座上的帝王。
他看起来并不老,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如鹰,此刻正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落在我身上。
「告诉朕,」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变卖王府库藏,赈济贫民,是出于真心?还是……另有所图?」
来了!
最致命的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紧张和恐惧,迎着皇帝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回禀陛下。」
我的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
「臣妇出身不高,见识浅薄。」
「嫁入王府前,只知深宅方寸之地。」
「嫁入王府后,得见库藏如山,金玉满堂。」
「然,臣妇亦见高墙之外,路有冻死骨。」
「库藏珍宝,积于暗室,蒙尘生灰,于王府不过锦上添花,于饥寒贫民,却可救人性命。」
「臣妇不懂大道理。」
「只知,金银珠玉,死物而已。」
「一碗热粥,一件寒衣,一剂汤药,却能让人活命。」
「臣妇所为,」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非为名,非为利。」
「只求,俯仰之间,无愧于心。」
「只愿,力所能及,换得……他人一线生机。」
话音落下。
大殿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只有我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皇帝的目光,依旧锐利地锁在我脸上。
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时间,一分一秒,无比漫长。
终于。
「无愧于心……一线生机……」皇帝缓缓重复着这八个字。
他靠在御座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哒……哒……哒……
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尖上。
「好一个‘无愧于心’。」皇帝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扫过地上抖如筛糠的苏侍郎和面如死灰的苏夫人。
「苏明远。」
「臣……臣在……」苏侍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治家不严,纵妻行凶,欺君罔上。」皇帝的声音冰冷,「削去官职,闭门思过三年。苏柳氏(苏夫人),刻薄成性,心术不正,着褫夺诰命,送入城外慈云庵清修,无诏不得出。」
「陛下!陛下开恩啊!」苏侍郎和苏夫人凄厉哭喊。
「拖下去。」皇帝声音淡漠。
立刻有侍卫上前,将哭嚎的两人拖出了大殿。
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大殿里,只剩下我们三人。
「琢儿。」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在沈琢身上。
「儿臣在。」
「你娶了个……有意思的王妃。」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儿臣……幸甚。」沈琢垂首。
皇帝沉默了片刻。
「慈心堂,」他缓缓开口,「做得不错。」
「安王府库藏,」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既是你夫妻二人心意,朕便不过问了。」
「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我们,「安王府,终究是朕亲赐的府邸。」
「搬空了库房,」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你夫妻二人,日后莫不是要喝西北风?」
「儿臣……」沈琢一时语塞。
「这样吧,」皇帝似乎很满意看到沈琢难得的窘迫,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京郊皇庄,有两处收益尚可的田庄。赐予安王府,作为……王妃日后行善的根基。」
「另,」他补充道,「户部赈济司,尚缺一个协理钱粮的员外郎。苏氏既通庶务,又心系黎民,便挂个虚衔,协理慈心堂及京畿类似善堂的统筹接济事宜。俸禄……就从安王府的份例里出吧。」
我愣住了。
赐田庄?挂虚衔?协理善堂?
这……这是惩罚?还是……奖赏?
沈琢反应极快,立刻拉着我跪下:「儿臣(臣妇)谢父皇(陛下)隆恩!」
「行了,」皇帝摆摆手,似乎有些疲惫,「折腾了这半日,朕也乏了。你们……退下吧。」
「是,儿臣(臣妇)告退。」
走出那座压抑的大殿,重新站在阳光下。
我还有些恍惚。
这就……结束了?
不仅没被治罪,还……得了赏赐?
沈琢走在我身侧,步履沉稳。
「吓着了?」他低声问。
「嗯……有点。」我老实回答,心有余悸。
「怕什么,」他语气淡淡,「天塌下来,本王顶着。」
我侧头看他。
阳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他的眼神,平静而坚定。
那一刻,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了地。
马车驶离宫城。
车厢里很安静。
「殿下,」我忍不住问,「那些田庄……还有那虚衔……」
「父皇给的,拿着便是。」沈琢闭着眼,「慈心堂的摊子铺开了,光靠变卖王府的‘破烂’,不是长久之计。有了田庄的出息,加上户部的名头,以后行事会方便很多。」
他倒是想得长远。
「那……库房……」我有些心虚,「还……还搬吗?」
沈琢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搬。」
「啊?」我愣住了。
「怎么?」他挑眉,「王妃不是觉得,王府里……还有很多东西在发霉?」
我:「……」
「本王也觉得,」他重新闭上眼,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王妃言之有理。」
「那些死物,堆着也是堆着。」
「不如,都搬去……换一线生机。」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紫檀木的拔步床上。
不再是冰冷的,而是带着一种柔和的暖意。
王府的夜晚,似乎也变得不同了。
沈琢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卷书。
他的气色好了很多,虽然依旧清瘦,但那股萦绕不散的病气已消散殆尽。
我坐在梳妆台前,卸下钗环。
铜镜里映出我的脸,带着一丝忙碌后的疲惫,眼底却有着从未有过的光亮。
「殿下,」我对着镜子,轻声说,「今日慈心堂那边报账,新收容了十七户因雪灾塌了房子的流民,衣坊那边新招了二十个针线妇人,医棚那边……」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
说着那些变卖库房“陈货”换来的银子,如何变成了一碗碗热粥,一件件棉衣,一剂剂救命的汤药。
说着瓦罐巷里那些重新有了笑容的脸。
沈琢静静地听着。
偶尔应一声。
没有不耐烦。
只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还有,赵先生说,善济堂被查抄后,空出来的地方,他想盘下来,改成慈心堂的义学,请不起大儒,就请些落第的秀才,教巷子里的孩子认几个字……」我越说越兴奋。
「嗯,想法不错。」沈琢翻过一页书,「银子够吗?」
「够!上次处理掉那批库房里的旧锡器,换了不少银子呢!」我眼睛发亮,「殿下,您说,咱们库房里,是不是还有一批积压的旧书?都是些蒙学读物和杂书?放着也是生虫,不如……」
「搬。」沈琢头也没抬,言简意赅。
我笑了。
镜子里的人,眉眼弯弯。
月光流淌。
无声。
「苏蕴初。」沈琢忽然放下书,叫我的名字。
「嗯?」我回头看他。
他看着我,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当初,」他缓缓开口,「你抱着必死的心嫁进来,就没想过……万一我没死,你该如何?」
我愣了一下。
是啊。
当初只想着,冲喜是送死。
根本没想过,他还有活过来的一天。
更没想过,会变成今天这样。
「没想过。」我老实回答。
「那现在呢?」他追问,目光灼灼。
现在?
我看着月光下他清俊的脸。
看着这间依旧奢华却不再冰冷的屋子。
想着慈心堂前捧着热粥的笑脸。
想着他挡在我身前的背影。
想着他在金殿上说「是儿臣授意」时的沉稳。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暖暖的,涨涨的。
「现在……」我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觉得……挺好。」
「挺好?」他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
「嗯。」我抬起头,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比……比想象中……好很多。」
沈琢看着我。
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又要说什么。
他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重新拿起了书。
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唇角,在月光下,再也藏不住。
月光是暖的。
像慈心堂灶膛里跳动的火苗。
也像……心底悄然滋生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搬空王府?
或许,我只是搬走了那些冰冷的死物。
却意外地,搬来了……
更新时间:2025-07-06 18: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