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踪心迹精选章节
一
北京城被笼罩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暮春寒雨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解家老宅的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角落里那份日益沉重的阴霾。
黑瞎子靠在窗边的躺椅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解雨臣知道他没有。过去生龙活虎,仿佛能将一切艰难险阻都插科打诨过去的男人,如今像一头被无形锁链困住的兽,沉默成了他大多数时候的状态。他的世界,正不可逆转地一步步陷入昏暗。
“今天感觉怎么样?”解雨臣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黑瞎子动了动,没有睁眼,嘴角习惯性地想扯出个弧度,却只形成一个略显疲惫的纹路:“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呗。光线又弱了点,看你这张俊脸,都快跟打了马赛克似的了。”他的语调依旧带着惯有的调侃,但那底色里的无力感,却像钝刀子一样割在解雨臣心上。
解雨臣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黑瞎子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即使闭合着,也能看到眼周肌肉不自然的紧绷,以及那深层透出的、药物也难以完全压制的暗沉。这不是普通的眼疾,这是在那场打败一切、终结一切的“终极”之战中,强行窥视了不该窥视的力量所付出的代价。一种源自古老力量的反噬,正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他的视觉神经,现代医学对此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黑暗降临。
两年了。解雨臣记不清自己带着黑瞎子走访了多少名医大家,从协和、同仁的顶尖眼科专家,到隐于市井、传闻有祖传绝技的中医圣手;从东北老林子里挖参人秘制的眼膏,到青藏高原喇嘛庙中求来的甘露丸。他们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钞票像流水般花出去,希望一次次被点燃,又在更残酷的现实面前熄灭。每一次满怀期待地启程,每一次疲惫失望地归来,黑瞎子眼睛里的光,就似乎黯淡一分。
解雨臣甚至动用了九门残存的所有人脉,搜寻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与张家古楼、青铜门后的神秘力量相关的线索。他翻烂了古籍,试图从那些语焉不详的记载里,找到一丝破解这种神秘力量的可能。然而,收获寥寥。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它超越了普通伤病的范畴,触及了更为诡异莫测的领域。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攫住了解雨臣。他看着这位在枪林弹雨、诡谲古墓中都能谈笑风生的老朋友,如今却被缓慢剥夺感知世界的权利,这比任何直接的伤害都更令人煎熬。黑瞎子从未抱怨,甚至反过来安慰他,说大不了以后给他当盲人顾问,靠耳朵和嘴皮子吃饭,还可以继续去开他盲人按摩的小摊。但解雨臣知道,对于黑瞎子这样曾经站在巅峰、洞察秋毫的人来说,完全失去视力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身体的虚弱,更是尊严与能力的逐步崩塌。
就在解雨臣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极其隐晦的消息,通过层层关系,辗转传到了他的耳中。消息的来源已不可考,只说在湘西深处,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苗寨里,有一位年轻的蛊师。不同于寻常蛊师,他传承的蛊术并非用于害人,而是偏向于医治各种疑难杂症,尤其擅长处理那些“非自然”力量造成的创伤。
“蛊?”解雨臣初闻时,眉头紧锁。在他的认知里,蛊往往与阴毒、诡谲联系在一起,是充满危险和不确定性的禁忌领域。
传递消息的人似乎知道他的顾虑,补充道:“此蛊师不同,性情虽有些孤僻,但医者仁心,在周边寨子颇有善名。据说,他曾救过被‘山鬼’摄走魂魄的孩子,也治好过被毒瘴伤了根本的猎人。或许……值得一试。”
这是黑暗中唯一透出的一丝微光。解雨臣没有犹豫太久。无论是龙潭虎穴还是刀山火海,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必须去闯一闯。为了黑瞎子,他不能放弃任何可能。
他仔细准备了礼物——不是寻常的金银财宝,而是几本他费尽心力搜罗来的、关于古代生物和草药的孤本典籍,以及品质极佳、有价无市的陈年普洱。他知道,对于真正的隐士而言,诚意和投其所好,远比金钱更能打动人心。
安排好北京的一切,又反复叮嘱黑瞎子按时用药、注意休息后,解雨臣踏上了前往湘西的旅程。他没有告诉黑瞎子具体去向,只说是出去寻个方子,怕希望落空反而让他更受打击。黑瞎子也没多问,只是在他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早去早回,别瞎折腾。”
那句话里的信任与不以为意,让解雨臣的心更加沉重。他必须成功。
二
湘西的山水,与北方的雄浑截然不同。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绿得深沉而恣意。空气湿热,带着泥土和植物腐败的浓郁气息。解雨臣乘坐的吉普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天,才抵达那个消息所指的苗寨附近。剩下的路,需要徒步。
背着行囊,解雨臣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向上攀登。路两旁是密不透风的竹林和参天古木,藤蔓缠绕,鸟鸣虫嘶不绝于耳。偶尔能看到穿着传统靛蓝色苗服、背着背篓的村民,他们用好奇而略带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明显是外来者的漂亮汉人男子。
寨子坐落在半山腰的一片平缓坡地上,吊脚楼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大多是竹木结构,饱经风霜,呈现出深沉的褐色。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按照打听来的方位,解雨臣找到了那座孤悬于寨子边缘的竹楼。它比周围的吊脚楼更显古朴,也更安静,楼前用竹篱笆围了一个小院,院里晾晒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带着清苦气的药香。
他整理了一下因长途跋涉而略显凌乱的衣着,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响了竹门。
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片刻后,竹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
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内。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苗服,衣襟和袖口绣着精致的、寓意不明的深色纹样。他的皮肤是山区人常见的白皙,眉眼干净秀气,鼻梁挺直,嘴唇薄而色泽偏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仁极黑,像是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看向解雨臣时,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然和疏离。
他腕上戴着一对雕花银镯,随着他开门的动作,发出细微清脆的碰撞声。
这就是那位蛊师,阿岫。解雨臣心中微凛,对方的年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请问是阿岫蛊师吗?”解雨臣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问道。
年轻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询问着他的来意。
“我叫解雨臣,从北京来。”解雨臣微微欠身,表示敬意,然后递上准备好的礼物,“冒昧打扰,想请蛊师救一个人。”
阿岫的目光在那些古籍和茶叶上扫过,并未停留,也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侧身让开了门:“进来吧。”
竹楼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显宽敞整洁,陈设极其简单,几乎称得上家徒四壁。正中央是一个火塘,此刻没有生火。靠墙摆放着几个巨大的竹制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晒干的草药、瓦罐、陶瓮。靠窗的位置是一张长条木桌,上面摆放着捣药的石臼、铜秤、玉杵等工具,一切都井然有序。
阿岫走到桌边,拿起石臼里的药杵,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捣药工作,动作不疾不徐,富有韵律感。银镯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撞击,叮咚作响,在这寂静的竹楼里显得格外清晰。
解雨臣将礼物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阿岫的动作。他发现这位年轻的蛊师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处理药材时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过了好一会儿,阿岫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却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问:“什么人?”他的声音清冽,像山涧的泉水,不带什么情绪。
“我的朋友,眼睛受了伤,快看不见了。”解雨臣连忙回答。
“该看的医生都看过了?”阿岫终于抬眼,目光锐利地射向解雨臣,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内心。
解雨臣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坦然迎向那道目光,郑重地点头:“两年了,国内外的专家,中医西医,偏方秘术,试了无数,全都……没有起色。”
阿岫放下药杵,走到窗边,望着远处云雾缭绕、宛若仙境的山峦,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汉人总是到了无路可走,才想起我们苗家的蛊术。平日里,怕是避之唯恐不及吧。”
解雨臣没有辩解,他知道阿岫说的是事实。对于未知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物,人们总是先入为主地抱有恐惧和偏见。他只是再次强调:“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请蛊师成全。”
阿岫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解雨臣身上,似乎在评估他的诚意:“他人在哪里?”
“在北京。他……因为眼睛的原因,行动不太方便,所以……”解雨臣试图解释。
阿岫轻轻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若是真心想活命,就该亲自来。连这点诚意都没有,何必浪费我的时间。”他的态度明确,苗疆蛊术,不出远门,求医者需有求医者的姿态。
解雨臣心中一沉,正思索着该如何说服对方,一只体型圆润的橘猫突然悄无声息地从门外溜了进来,熟稔地蹭到阿岫的脚边,发出“喵呜”的撒娇声。
奇迹般地,阿岫脸上那种冷峻的、仿佛覆盖着一层薄冰的表情,瞬间融化。他弯下腰,极其自然地将橘猫抱进怀里,修长的手指轻轻挠着它的下巴和耳后。橘猫舒服地眯起眼,发出响亮的呼噜声。
阿岫低头看着怀中的猫,眼神是纯粹的温柔和宠溺,与刚才那个疏离淡漠的蛊师判若两人。
那一刻,解雨臣紧绷的心弦忽然松动了一下。他看着阿岫抚摸猫咪时那无比柔和自然的侧影,一个清晰而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或许,突破口就在这里。
他没有再强求,只是对阿岫说:“我明白了。我会尽快带他过来。打扰蛊师了。”
阿岫只是点了点头,注意力似乎已经完全被怀中的橘猫所吸引。
解雨臣退出竹楼,回身看了一眼那掩映在绿荫中的小院,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三
将黑瞎子“骗”来湘西,费了解雨臣不少功夫。
他回到北京后,并没有直接说明是去找蛊师,只是含糊地说在湘西找到一位隐世的医生,或许有办法,但需要本人亲自前去。黑瞎子起初是一百个不情愿,他受够了一次次希望变失望的折腾,更对那“穷乡僻壤”和“装神弄鬼”的把戏嗤之以鼻。
“我说花儿爷,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黑瞎子瘫在沙发里,戴着墨镜的脸朝着解雨臣的方向,“大老远跑到那山旮旯里,就为了找个跳大神的?我这眼睛还没瞎透,心可快被你这来回折腾搞瞎了。”
解雨臣早已习惯了他的牢骚,面不改色地收拾着行李:“这位医生不一样。你跟我去一趟,就当散散心。湘西风景不错。”
“散心?我看是散命还差不多。”黑瞎子嘴上抱怨着,但最终还是拗不过解雨臣的坚持,或者说,他内心深处,或许也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不愿放弃的火苗。
一路辗转,当黑瞎子真正踏上湘西湿滑的山路,呼吸着那带着腐殖质气息的空气时,抱怨声就更大了。他视力模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全靠解雨臣搀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解雨臣这是把他往“原始社会”带。
快到寨子时,解雨臣再次郑重提醒他:“这位蛊师名叫阿岫,年纪很轻,但很有本事。你说话注意点分寸,别口无遮拦得罪了人。还有,”他顿了顿,强调道,“他非常喜欢小动物。”
“喜欢小动物?”黑瞎子闻言,墨镜下的眉头挑了挑,随即咧嘴露出一个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哟,那感情好,说明心肠软,好忽悠。”
解雨臣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家伙的老毛病又犯了,但愿他别真的把阿岫当成了可以随便“忽悠”的对象。
再次来到那座孤零零的竹楼前,解雨臣的心情与上次截然不同,多了几分紧张和期待。他敲响竹门,这次开门的是阿岫本人,他依旧是那身靛蓝苗服,神情淡漠,目光在解雨臣脸上停留一瞬,便落到了他身旁戴着墨镜、身形高大的黑瞎子身上。
“阿岫蛊师,我把朋友带来了。”解雨臣介绍道,“他姓齐,外号黑瞎子。”
阿岫点了点头,侧身让他们进去,并没有多问什么。
竹楼内的陈设依旧,药香混合着淡淡的草木气息。黑瞎子虽然看不真切,但敏锐的感官让他立刻捕捉到了这里与众不同的氛围。他吸了吸鼻子,小声对解雨臣嘀咕:“嚯,这味儿……够冲的,看来还真有点门道。”
阿岫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评价,只是示意他们坐下,然后端来两碗深褐色的草药茶:“路上辛苦,先喝点茶,祛祛湿气。”
茶水温热,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黑瞎子皱了皱眉,但还是仰头喝了下去。解雨臣也依言喝下。
接下来的几天,阿岫并没有立刻开始正式的治疗。他只是安排他们在竹楼的客房里住下,每天准备特定的药浴让黑瞎子浸泡,早晚提供不同的草药茶。药浴的水色深黑,气味刺鼻,泡进去皮肤会有轻微的刺痛和麻痒感。草药茶也是味道各异,有的苦涩,有的酸涩,有的甚至带着腥气。
阿岫偶尔会问黑瞎子一些关于眼睛感受的问题,比如对光线的敏感程度,模糊的形态和颜色,是否伴有疼痛或幻觉等等。他的问题非常细致,有时会让黑瞎子描述他“感觉”到的世界,而非“看到”的。
黑瞎子起初还有些漫不经心,但随着阿岫提问的深入,他也渐渐收敛了玩笑的态度,努力回忆和描述那些日渐陌生的视觉体验。解雨臣则一直陪在一旁,默默观察,他发现阿岫在听黑瞎子描述时,眼神非常专注,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划动,仿佛在推演着什么。
这种不急不躁、近乎“无为”的治疗方式,让习惯了快节奏现代医学的两人都感到有些不适,但出于对最后希望的珍视,他们都选择了配合和等待。
转机发生在他们入住后的第三天傍晚。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橘红色,山间的雾气开始升腾。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小狐狸,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后腿,奄奄一息地蜷缩在阿岫竹楼前的台阶上,柔软的毛发被血污和泥土黏连在一起,看上去可怜至极。
阿岫发现它时,脚步顿了一下。他快步走上前,没有立刻去碰触,而是先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下小狐狸的伤势和状态。然后,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将那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瓷器,生怕弄疼了它。他抱着小狐狸走进屋内,将它放在铺着干净软布的桌子上,开始熟练地准备清水、草药和干净的布条。
解雨臣和黑瞎子站在一旁,屏息看着。阿岫先是用水小心地清洗伤口,剔去污物,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然后,他将捣碎的、散发着清新气味的草药敷在伤口上,用布条仔细包扎好。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阿岫始终一言不发,神情专注而柔和,偶尔会用手指轻轻抚摸小狐狸的脑袋,低声哼着不知名的、安抚性的曲调。
黑瞎子罕见地保持了沉默。他透过模糊的视野,努力“看”向阿岫的方向。虽然他看不清具体的动作和表情,但他能感受到那份几乎化为实质的耐心与温柔。这种对待弱小生命的珍视态度,与他之前想象中的、神秘莫测甚至可能阴森的蛊师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它的腿……能好吗?”在黑瞎子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这个问题已经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
阿岫头也没抬,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动作,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万物有灵,只要它还愿意活下去,就能好。”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黑瞎子和解雨臣心中都漾开了涟漪。这不仅是对小狐狸说的,仿佛也蕴含着某种更深层的医理,或者说,生命哲学。
当晚,阿岫终于第一次正式提出,要为黑瞎子进行详细的检查。
四
检查的过程,同样超出了解雨臣和黑瞎子的认知范畴。
阿岫没有使用任何现代化的仪器,他先是点燃了一种特制的草药。那草药燃烧时释放出的烟雾并非直线上升,而是如同有生命般,在空中盘旋、扭动,散发出一种清冷又略带辛辣的异香。
“闭上眼睛,”阿岫对黑瞎子说,“感受烟雾的方向,告诉我你的感觉。”
黑瞎子依言闭目。起初,他只能闻到气味,但渐渐地,他感到那烟雾似乎并非无形无质,它们像细微的触须,拂过他的面部,尤其是眼睛周围。更奇异的是,他“感觉”到烟雾的流动并非随意,它们似乎在避开他左眼的某个特定区域,而在右眼周围则盘旋得更久一些。他将这种微妙的感觉描述了出来。
阿岫静静地听着,不时用银簪拨动一下燃烧的草药,调整着烟雾的浓度和方向。
接着,阿岫取出一枚细长的、闪烁着寒光的银针。他示意黑瞎子伸出手,用银针极其迅速地在他指尖轻轻一刺,挤出一滴鲜红的血珠。然后,他将这滴血滴入一个盛满清水的白瓷碗中。
血滴入水,并未像寻常那样迅速扩散、溶解,而是诡异地凝聚成一粒饱满圆润的血珠子,如同红色的珍珠,在水中缓缓下沉,直至碗底,依旧保持着完整的形态,并未散开。
解雨臣屏住呼吸,紧盯着碗底那粒异常的血珠。他见过各种诡异的景象,但眼前这违反物理常识的一幕,依旧让他感到心惊。
阿岫看着碗底的血珠,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神色变得更加凝重,甚至透出一丝肃然。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这不是普通的伤。”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的眼睛,是被‘咒’的力量所伤。”
“咒?”解雨臣和黑瞎子几乎同时出声。他们经历过太多超自然事件,对“咒”这个字代表的意义并不完全陌生,但被如此明确地指认为伤病的根源,还是第一次。这印证了解雨臣之前的某些猜测,却也带来了更深的困惑。
“是一种非常古老、非常霸道的诅咒力量,”阿岫解释道,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粒血珠上,“它并非直接破坏你的眼球结构,而是缠绕、侵蚀你的‘视魄’,从根本上剥夺你感知光线、辨识形态的能力。普通的药物和手术,作用于血肉之躯,自然无法触及这无形之‘咒’。”
“能解吗?”解雨臣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阿岫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抬起头,看向解雨臣,又仿佛透过他看向黑瞎子,缓缓点了点头:“很难,需要特定的方法,而且……需要时间。”
他没有具体说明方法是什么,但那个“能”字,已经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解雨臣被阴霾笼罩已久的心田。他甚至感到眼眶有些发热,两年了,这是第一次有“医生”如此明确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需要多久?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开口,我一定想办法弄到。”解雨臣急切地说。
阿岫摇了摇头:“药材我这里大多都有,缺少的,这山里也能找到。最重要的,是方法。”他顿了顿,补充道,“蛊。”
看到解雨臣眼中一闪而过的疑虑,阿岫平静地继续说:“在你们汉人看来,蛊或许是害人的邪术。但在我们苗家,蛊术如同汉人的医药,本身并无正邪,关键在于使用它的人。它能伤人,也能救人。就像刀,握在屠夫手中是杀生的利器,握在外科医生手中却是救人的工具。你朋友的‘咒’,或许只有特定的‘蛊’,才能以毒攻毒,将其化解。”
这番话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蕴,让解雨臣无法反驳。他看着阿岫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消散了。他选择了相信。
“一切就拜托蛊师了。”解雨臣郑重地说道。
黑瞎子也难得地收起了所有玩笑的神色,墨镜后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但他朝着阿岫的方向,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
阿岫似乎没料到会得到如此郑重的感谢,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掩饰性地整理着桌上的器具,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医者本分。”
从这一天起,治疗进入了新的阶段。
五
阿岫开始为黑瞎子配制专门的蛊药。他的生活节奏变得更加忙碌。每天天不亮就背着竹篓上山采药,往往要到日上三竿才回来。午后和整个晚上,他几乎都待在那间充满药香的小房间里,处理药材,调配蛊引。
解雨臣不便打扰,便和视力稍有恢复、能勉强视物的黑瞎子一起,主动承担起了竹楼里的一些杂务,比如打扫、挑水、准备简单的饭菜。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减轻阿岫的负担,也表达他们的感激。
在共同的劳作和相处中,三人之间的关系悄然发生着变化。黑瞎子虽然依旧嘴贫,但对着阿岫时,那些插科打诨的话里,多了几分真诚的关切。解雨臣则更加沉默,但他观察入微,总是能适时地递上阿岫需要的工具,或者在他疲惫时奉上一杯热茶。
解雨臣敏锐地注意到,阿岫对寨子里以及山林间的小动物,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情。不仅那只受伤的小狐狸被他精心照料着,逐渐康复,竹楼里还常驻着之前见过的那只橘猫,以及几只不知从哪里来的、毛色各异的流浪狗。阿岫每天都会为它们准备干净的食物和水,检查它们的健康状况,对待它们如同家人。
这份对弱小生命的温柔,与他在治疗时表现出的冷静乃至严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也让他显得更加真实、可亲。
一个念头在解雨臣心中萌生,并且迅速滋长。他注意到黑瞎子似乎也抱有同样的想法。他们心照不宣地开始行动。
解雨臣托人在城里搜寻,很快,几只血统稀有、长相甜美可爱的长毛猫,和一只因为意外而腿部受伤、需要长期照顾的雪貂,被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寨子。
解雨臣带着这些“不速之客”来到阿岫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朋友送的,听说很名贵,但我实在不会照顾这些小东西,放在我手里怕是活不长。能不能……暂时请你收留它们?等它们情况稳定了,或者找到更合适的主人再说?”
阿岫看着笼子里那些毛茸茸、眼神纯净无辜的小生命,尤其是那只裹着纱布、瑟瑟发抖的雪貂,他清冷的眼神明显动摇了。他抿着嘴唇,犹豫了很久,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轻声说:“放在这里吧。”
就这样,竹楼里的小动物队伍日益壮大。黑瞎子也不甘示弱,他利用自己逐渐恢复的些许视力和依旧灵敏的身手,时不时从山林里“捡”回一些需要帮助的野生小动物——一只学飞时摔伤翅膀的雏鸟,一窝因为山体滑坡失去母兽庇护的小野兔……他总是能找到合情合理的借口,将这些“麻烦”送到阿岫面前。
阿岫对此似乎毫无抵抗力,总是默默地接纳,然后投入更多的精力去照料。竹楼里越来越热闹,猫狗的叫声,小动物的窸窣声,交织成一首充满生机的交响曲。
而随着治疗的深入,黑瞎子的视力,确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善。原本只能感知光暗和模糊影子的眼睛,逐渐能够分辨出物体的轮廓和大致的颜色。他甚至能在光线好的时候,勉强认出解雨臣和阿岫的脸部轮廓了。
这种奇迹般的变化,让黑瞎子和解雨臣都欣喜若狂,也更加坚定了他们要将阿岫“留”住的决心。他们心照不宣地享受着这种用毛茸茸的小动物构建起来的、脆弱的平衡,享受着每天能看到阿岫忙碌身影、听到他清冷声音的日子。
然而,在这份看似和谐的相处背后,解雨臣的内心却开始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波澜。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自觉地关注着阿岫的一举一动。喜欢看他喂猫时低垂的、带着温柔笑意的眉眼;喜欢看他捣药时专注认真的侧脸,鼻尖偶尔会因为用力而渗出细小的汗珠;喜欢看他偶尔因为小动物的憨态而露出的、转瞬即逝的浅浅笑容,那笑容如同破开云雾的阳光,干净而耀眼。
他甚至开始留意阿岫的一些小习惯,比如思考时会无意识地用指尖敲击桌面,比如喝茶前会先轻轻吹散表面的浮叶。这些细微的发现,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黑瞎子投向阿岫的目光,也日渐发生了变化。那不再是单纯的感激或对医者的尊敬,而是掺杂了更多的欣赏、探究,以及一种男人对心仪之人才会有的、带着热度与占有欲的专注。
一种微妙而紧张的三角关系,在三个各怀心事的男人之间悄然形成。
一天晚上,寨子里的小酒馆。解雨臣和黑瞎子对坐饮酒。几杯当地酿造的、口感醇厚却后劲十足的水酒下肚,气氛有些微醺。
黑瞎子把玩着手中的粗陶酒杯,突然抬起头,隔着昏黄的灯光,看向解雨臣,语气是罕见的直接,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花儿爷,我喜欢他。”
解雨臣握着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有些泛白。他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明知故问:“谁?”
“别装傻,”黑瞎子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墨镜早已摘下,那双恢复了些许神采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你看他的眼神,和我看他的,没什么两样。”
解雨臣沉默着。酒馆里喧嚣的人声,仿佛在这一刻都远去了。他无法否认。那种不由自主被吸引、想要靠近、想要拥有的心情,如此清晰而强烈,他骗不了自己,也骗不过同样敏锐的黑瞎子。
长时间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黑瞎子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以及小心翼翼的试探:“你说……有没有可能……想办法让他把我们留下?”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跟我们……一起回北京?”
解雨臣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让阿岫主动留下他们?这个念头何尝没有在他心中盘旋过千百回。可是……
“现在可以用那些小动物牵住他,”解雨臣的声音有些干涩,“以后呢?我们又用什么理由留住他?”
黑瞎子咧了咧嘴,笑容里有些许自嘲,也有些许属于黑瞎子的、不管不顾的狂妄:“理由?喜欢他,这个理由不够吗?北京城什么没有?更好的药房,更多的资源,他能救更多的人,也能照顾更多他喜欢的小动物,我们还可以给他最好的生活。”
解雨臣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山的轮廓在月光下模糊而遥远。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黑瞎子所描绘那种未来的隐秘渴望,也有一种深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阿岫是山间的清风,是林中的明月,他真的愿意被禁锢在钢筋水泥的都市牢笼里吗?
他们的“喜欢”,对阿岫而言,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束缚?
他没有回答黑瞎子的问题,只是再次将酒杯斟满。
六
三个月的时间,在希望与忐忑交织中,飞快流逝。
湘西的秋天来得早,山间的枫叶开始染上绚烂的红黄色。黑瞎子的眼睛,在阿岫日复一日的精心治疗下,奇迹般地康复了。测试视力时,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百米之外竹叶上细密的纹路,以及更远处山峦上树木的层次。这比他受伤前的视力甚至还要好上几分。
“恭喜,”阿岫看着黑瞎子兴奋地环顾四周、仿佛要將所有色彩和细节都刻进脑海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清浅而真实的笑容,“你的眼睛,里面的‘咒’力已经被完全拔除,视魄也温养得差不多了。以后只要注意休养,避免过度劳累和再次受到类似力量的冲击,就不会有问题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将黑瞎子和解雨臣淹没。两年多的阴霾,在这一刻终于被彻底驱散。解雨臣看着好友重获光彩的眼睛,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拍了拍黑瞎子的肩膀。
然而,狂喜过后,解雨臣心中却猛地一空。他看着阿岫那双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睛,一种强烈的预感袭上心头——离别的时候,到了。
果然,当晚,阿岫准备了一桌极其丰盛的饭菜,有山里的野味,有溪中的鲜鱼,还有自家酿的米酒。菜式精致,味道鲜美,显然是花了很大心思。
席间,阿岫的态度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距离感。酒过三巡,他放下筷子,目光平静地扫过黑瞎子和解雨臣,声音清晰地说道:“你们的伤,已经彻底好了。你们该回到你们来时的地方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句话真的从阿岫口中说出时,黑瞎子和解雨臣的心还是同时沉了下去。
“一定要我们回去吗?”黑瞎子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阿岫,试图从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的犹豫或不舍。
阿岫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们已经在这里停留很久了。这里不是你们的久居之地。北京,才是你们的家。”
“和我们一起走吧。”解雨臣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为急切而略显急促,“阿岫,北京有更好的条件。我们可以为你建一个更大、更齐全的药房,帮你收集天下奇珍药材。你可以开一家医馆,救更多的人。你喜欢小动物,我们可以在郊区买一个带大院子的房子,你想养多少都可以,我们可以一起照顾它们……”
他将能想到的最好的条件都摆了出来,带着近乎恳求的意味。
阿岫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心动之色。等到解雨臣说完,他才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抚摸着不知何时跳到他膝上的那只橘猫,眼神温柔而坚定:“解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汉地虽好,终非故乡。我的根在苗岭深处,就像这些山林里的生灵,”他指了指窗外隐约的山影和怀里的小猫,“离了故土,就失了魂魄,断了根基。我的蛊术,我的使命,根基都在这里。”
他的拒绝,干脆而决绝。
黑瞎子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阿岫,不再有任何掩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直接:“阿岫,如果我说,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走,不只是为了治病,也不只是为了那些药房和小动物呢?如果是因为……我们希望你留在我们身边呢?”
解雨臣的心跳漏了一拍,也紧紧盯着阿岫。
阿岫抬眼,迎上黑瞎子灼热的目光,又缓缓移向解雨臣复杂而紧张的脸庞。他的眼神清澈见底,里面清晰地映出他们的身影,却也带着一种早已知晓的、淡淡的悲哀。
“我知道你们的心意。”他轻声说,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却重重地敲在两人的心上,“这些日子,你们不断地送来这些小动物,用它们牵住我,可曾真正问过我的意愿?问过我,是否愿意被这样算计?”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得黑瞎子和解雨臣哑口无言。他们自以为隐秘的心思,那些以爱为名的算计,原来早已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一股混合着羞愧和狼狈的热意,涌上他们的脸颊。
“我所学蛊术的精髓,在于平衡与自由。”阿岫继续说道,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就像我养这些小家伙,从不关笼子,它们来去自由,选择留下是因为这里让它们感到安心舒适。感情,也不该是束缚彼此的牢笼,不是吗?”
他站起身,走进内室,片刻后,拿着两个小巧的、用苗锦缝制的锦囊走了出来,分别递给黑瞎子和解雨臣。
“这是护身蛊,”他解释道,“里面是我精心培育的本命蛊的子蛊,与母蛊气息相连。在你们遇到致命危险时,它能替你们挡一次灾。望你们……珍重。”
锦囊入手温热,带着阿岫身上特有的清苦药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异样气息。握着这小小的锦囊,黑瞎子和解雨臣都感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份最后的礼物,既是保护,也是告别。
七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解雨臣和黑瞎子几乎一夜未眠,早早地来到了阿岫的竹楼前。他们心中还残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经过一夜的思考,阿岫会改变主意。
然而,竹楼的门虚掩着,里面寂静无声。
他们推门进去,只见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出门。只是,那个清瘦的身影,那些他常用的捣药工具,以及他视若珍宝的几只主要的小动物(包括那只小狐狸和雪貂),全都消失了。
长条木桌上,放着一封没有封口的信。
解雨臣快步上前,拿起信笺。纸张是当地产的土纸,质地粗糙,上面的字迹却工整清秀,用的是汉字:
“解先生,黑先生:
见字如面。
我知你们心意,亦感激你们情谊。然苗疆蛊师,终生侍奉蛊神,守护一方水土,此乃我的宿命,亦是我的选择。
你们赠我的小动物,我已逐一检查,伤势皆已无碍,并已托付寨中可靠孩童悉心照料。万物有灵,终得其所,望勿挂念。
江湖路远,一别两宽。愿你们此后前程似锦,平安顺遂。
护身蛊随身携带,可保无恙。
各自珍重。
阿岫 留”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拖泥带水的伤感,平静而决绝,一如阿岫的为人。
黑瞎子从解雨臣手中接过信纸,反复看了几遍,手指用力,几乎将纸张攥破。最终,他苦笑着,对解雨臣说,声音里充满了自嘲和落寞:“我们以为用那些他喜欢的小动物能拴住他,没想到最后,被拴住的,却是我们自己。”
解雨臣没有说话,他只是走到窗边,望着远处依旧被晨雾笼罩的、阿岫曾经无数次凝望的群山,心中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他想起初次见面时阿岫的冷淡,想起他治疗小动物时的温柔,想起他捣药时的专注,想起他拒绝时的坚定……
“也许,”解雨臣轻声说,像是在回答黑瞎子,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他从一开始,就看穿了我们的把戏。”
只是,他选择了配合,选择了医治,选择了在最后,用这种不留余地的方式,斩断所有的可能。
他们在空荡荡的竹楼里又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带着简单的行李和那颗沉重的心,离开了这座给了黑瞎子光明,却也带走了他们某些东西的苗寨。
山路蜿蜒,将他们重新带回喧嚣的人世。
八
回到北京后,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来的轨道。黑瞎子的眼睛彻底康复,甚至因祸得福,视觉在某些方面更胜从前。他重新变得活跃,插科打诨,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没心没肺的黑瞎子。只有解雨臣知道,在某些独处的瞬间,他眼中会闪过与湘西的云雾类似的迷茫和思念。
解雨臣则更加沉默。他处理着解家堆积的事务,应对着九门残留的纷争,一切井井有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他看到毛茸茸的小动物,或者闻到某些特定的草药气息时,心口总会泛起一阵细微而持久的刺痛。
那座湘西的竹楼,那个清瘦的靛蓝身影,已经成为他们记忆深处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三个月后的一天,一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包裹,被送到了解雨臣的办公室。包裹不大,用最普通的麻布包着,散发着淡淡的、熟悉的湘西泥土和草药气味。
解雨臣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
里面是几个小巧的白瓷药瓶,上面贴着红纸标签,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清目膏”、“宁神散”等字样,显然是阿岫为黑瞎子准备的后续养护药物。还有两个明显是手工绣制的苗绣护身符,图案繁复神秘,与之前给的锦囊风格一致,但更为精致。
最下面,是一张彩色照片。
照片上,阿岫站在他们熟悉的那座竹楼前,身边围着各种各样毛茸茸的小动物——那只橘猫慵懒地趴在他脚边,小狐狸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腿,雪貂灵活地蹲在他的肩头,还有那些他们“捡”来的小狗、小兔,甚至那只折翼的鹰也站在一旁的竹篱上,目光锐利。阿岫穿着一身崭新的靛蓝苗服,脸上带着他们从未见过的、轻松而释然的笑容,阳光透过竹叶洒在他身上,温暖而明亮。
仿佛离开了他们,他才真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宁和快乐。
解雨臣拿起照片,翻到背面。那里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情蛊已解,各自安好。”
“情蛊……”解雨臣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心中巨震。难道他们那段日子不受控制的情愫,那些患得患失的心情,并不仅仅是自然产生,其中也有……蛊的作用?是阿岫无意中施加,还是他刻意为之,作为治疗的一部分,或者是对他们算计的一种微妙报复?又或者,这仅仅是一种比喻?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却注定得不到答案。
黑瞎子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拿起照片,看着上面阿岫的笑容,久久没有说话。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那张笑脸,眼神复杂难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向望着窗外发呆的解雨臣,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花儿爷,你说……我们真的被下了情蛊了吗?”
解雨臣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北京那灰蒙蒙的、被高楼大厦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黑瞎子顿了顿,又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希冀:“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到他吗?”
解雨臣依旧没有回答。
在那一刻,他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湘西那连绵起伏的青山,听到了竹楼檐下清脆的风铃声,闻到了那混合着草药与泥土气息的空气,看到了那个穿着靛蓝苗服、身影清瘦、永远不可能属于他们的苗疆蛊师,站在云雾深处,对着他们,也对着他守护的山林万物,露出一个平静而遥远的微笑。
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和那个苗绣护身符一起,贴身收进了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一缕来自远山的清风,和那段交织着算计、真情、治愈与别离的、独一无二的时光。
江湖路远,各自珍重。或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
更新时间:2025-11-05 14:01:10